夜,深夜,深夜的商品街。
这个H省S市曾经繁华,如今最乱的地方,此时多数的店铺已经关门打烊,只见惨白的路灯之下,两个年轻人相对而坐,桌上有酒,一瓶赖茅,一瓶青岛纯生,有菜,一碟炸小黄鱼,一碟卤鸭头。
起初两人把酒言欢,随着夜色渐深,两人开始互相反驳,争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随着“咚”一声闷响,其中一人转身离去,乳白的酒液伴随着泡沫从瓶口缓缓溢了出来。
禹季倒了整杯赖茅,一口饮下,食指轻敲实木桌面,发出“嗒嗒”的响声,伴随着他厚重的呼吸声。
“老板,结账。”
街道旁的凤凰树与榕树叶子伴随微风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也在感叹人心的无常,原本亲同手足的两个人,有时只因为一句话,便分道扬镳,再不会有瓜葛。
禹季拿起剩余的半瓶酒,漫无目的的走着,行道树从榕树,变成海枣树,铁树,椰树,不知走了多久,他骤然停下,这是一片椰林,深处传来大海厚重绵长的呼吸。
他将酒瓶扔在沙滩上,往里面走去,隐隐约约一些欢声笑语,还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旋律,他快步走了过去。
几个中年人,在这样的深夜,海滩边,椰林下,笑声与歌声在与大海的低吼抗击。
“人生际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这样的滋味,你我早晚要体会。也许那伤口还流着血,也许那眼角,还有泪,现在的你让我陪你,喝一杯。”
一个巨大的荧幕,三男一女,盘腿坐着沙滩上,啤酒罐子散落在一旁,难以想象现在海滩严格管制的情况下,还能有人在这开派对,就像一场梦境,但却不是噩梦,最多,只是有点奇异。
一个长发的男人看见了禹季,取了一罐啤酒,扔给他,满脸笑意的邀请他加入。
一曲《跟往事干杯》很快结束了,麦克风到了那个女人的手中,一张看来历尽风霜的脸,能从那上面找到所有年迈母亲的特征。
荧幕显出几个红色大字:风雨彩虹,铿锵玫瑰。
他们又欢呼起来,相互敬酒,禹季一口气喝了半罐,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流入他的心中,成了一个寒冰的深潭,他感到了冷,由心向外而渗出的寒冷。
“一切美好只是昨日沉醉,淡淡苦涩,才是今天滋味,想想明天,又是日晒风吹,再苦再累,无惧无畏,身上的痛,让我难以入睡,脚下的路,还有更多的累……。”
女人将因风而散乱的长发别在耳后,高亢的歌声一下一下震动着椰林。
禹季听的痴了,这些人生走过大半的人,依然在用乐观的心态生活,他心中的烦劳,愁怨都飞散了,那些消极颓废的东西曾充斥他的心,但,此时,只令他感到罪恶,不自觉也随着音乐鼓起掌来,融入到这震人心魄的旋律中。
夜尽,远处的海平线泛起淡淡黄晕,日出了,欢乐的一晚,如今剩下一堆空瘪的啤酒罐子,禹季抬起头来,只剩下他与那个长发男人。
他站起来,揉搓了下僵冷的双臂,开始收拾遍地的狼藉,将罐子与包装纸迅速装进麻袋,开始拆卸那些电视与音响设备。
当这一切都做完以后,他看着仍坐在原地的禹季,也缓缓走过来,坐下。
“有什么烦恼?”
初生的太阳光芒透过椰林,在沙滩上的阴影中,渗透,扩散着,长发男子拨了拨头上的细沙,笑问。
禹季摇了摇头,宿醉令他浑身不适,眩晕使他难以站起,他叹息一声,双手捂脸,揉搓着。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捌九,可与人言无一二。”
长发男人微笑着看禹季。
“刚刚失去了深爱的女友?”
“人的爱情观正常成熟阶段是二十五岁,你看来不过二十左右,既然要去想爱情这种东西,那么就注定要承受痛苦,二十五岁以下的恋情极大多数都会粉碎。”
显然他不太会安慰人,不过说的也都是实话,现在人似乎开始回归甚至超越原始,往往连身体发育还没到时候,就已经开始想着繁衍了。
但禹季似乎很认同这样的话,点了点头,又苦笑着回答:
“是的,但我显然还好,只是有很多事不明白。”
长发男人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嗯?我能帮你想想吗?”
禹季犹豫片刻,问道: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哈哈,这样啊?嗯……”
长发男人想了想,笑了起来。
“从前我也总想这样的问题,后来也进入了体制,最近又开始了,你如果要说这个问题的话,那么,人性其实是善良的,但,这是在有善恶标准的情况下。”
他沉吟片刻,又说:
“人天生可以说,是善良的,但是人有大脑与心,就像智商与情商,或者说表面与本心,人的本心根据经历改变合理并适应环境的表面,并渐渐影响本心,人与人的相互接触,这是社会,但一般只能接触到表面,所以社会是由人的表面决定的。”
“但表面虽大抵一样,心却不一,这由成长环境决定,所以每个人的表面也有些微小的差距,无数人的表面构建出的社会,自然就很难找到关键的规律,而你说的善恶,其实是不存在的,就像一些宗教中给人定的原罪,也就是所谓恶。”
“基本是改变不了的,在各种环境之下,那些所谓恶经过大脑的处理,就成为生存本领的一部分,就像食物链,你去伤害了,这是恶,你不去伤害,这就是善?往往在人们与所谓罪恶抗衡时,也是在反抗命运,因为大家希望看见美好的东西,也就是没有危险,能带给人笑容的,即使那是假的,但人们需要。”
“你如果要纠结善恶,那我们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但如果有这么一个标准,那么,人是善良的,原本就是善良的,但是命运无法改变,这些罪恶,都是命运强加给人的。”
长发男人停止叙述,抓起一把沙,在掌心揉搓着。
这番话对于禹季此时,显然过于长了,他仍扶额思考着。
“哈哈,你很有意思,或许我们可以多聊聊,现在这样思考的年轻人太少了,我至少一个也没见过”
长发男人又笑了起来。
“或许是他们想了,但从不说出来,或者认为那根本无用。”
禹季似也想明白了,微笑着回道。
“这些想得太多了,只会使你更快的离开这个世界。”
长发男人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口袋子掏出一小袋槟郎,递给禹季一个。
“用这叶子包裹,一起嚼。”
叶子里涂抹着石灰,嚼起来有胸闷眩晕的感觉,吐出的汁液是鲜红的,禹季曾尝试过一次,而后便再没买过。
“那些搞艺术的,喜欢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想通了,都走了。”
长发男人吐出红水,接着说道。
“曾经我也差一点,因为去了一个地方,高极省,在那四五千米海拔的地方,我见识的一切,使我对从前的这些想法嗤之以鼻,突然明白了人活着的意义。”
禹季突然被呛的咳嗽起来,语无伦次的说:
“咳咳,生,咳,生命的意义?”
“人活着的意义。”
长发男人纠正了一下,继而说道:
“世界什么样只看你是如何看它,用怎样的心态与角度,你太悲观了,所以才会去想这些终极复杂的东西。”
他缓缓站起来,吐了一口红水。
“就像我那几个朋友,你看见了,他们唱的歌大多是充满正能量的励志歌曲,但实际他们的生活一蹶不振,也从未去努力过,只这样沉沦。”
“人的表面往往跟内心是相反的,所以你看看我们身处的地方,就应该知道,人心本善,”
“我先走了,有机会我们可以再聊聊。”
“好,再见。”
他们说了那么多,甚至连互相的名字都不知道,但生活往往是这样,羁绊再深,也随时要有分离的勇气。
禹季缓缓躺倒在沙滩上,回想长发男人的话,想到经历的事,接触过的人,曾经生活的那么些年,想到了那世界屋脊,高极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