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柏翠西亚餐厅的灯火逐渐散去,各路帮派大佬陆续离开,渐渐喧嚣消止的暗夜就像眼前的上海滩,即使再大的风波也被平息下去,一点波澜也不起。
张啸林走的时候脸色似有不甘，王亚樵的风头压过了青帮,分薄了他的利益,自然不喜,但霍家华知道,如张啸林之流,只要徐督军的强权不倒，这些人就不会倒戈，而杜月笙的态度却有点奇怪，他缓缓走过来，手里的东西轻轻一扬，随意扔在了身边侍女的餐盘上，笑道：“见笑见笑，这些外来的东西总是不合咱们中国人的口味，杜某家里有好酒,还望霍公子哪天赏脸来坐坐，杜公馆的门永远为你打开！”
那是一张洁白的餐巾，上面晕染着殷红的一点红酒渍,隐约被一个红圈圈住。霍家华的眼神一紧,若有所思,微微一点头,与杜月笙彼此会意，不再明言。
“这些帮会不过是别人的打手，只要洋人和买办的势力霸据上海一日就存在一日，然而中国的军队争斗不休，也不知明日的上海又坐着哪家的军阀？”
隐秘的包厢中，霍家华轻轻叹了一声，面前坐的人正是王亚樵。
他起身以子侄辈的礼数给王亚樵布菜倒酒，王亚樵坦然而受，他对这个年轻人是很欣赏的，殷殷教导：“何必设宴招待这些人，给他们面子！不过是些江湖混子，敢在上海滩闹事，我王亚樵看谁有这个胆子！”
霍家华笑了笑，“明人不做暗事，督军府摆明了阵仗，谁要是自己找死，那就是活该！”
“说得好！我还操心你年轻面子薄，只要有这份狠劲，我就是远在湖州练兵也不用担心！”
“还是借助了樵叔的威名，否则小侄办事也不会这么顺利”，霍家华举起杯笑道，年轻的笑容一点也看不出这位青年就是刺杀案的真正策划和决裁者。
酒是皖酒，浓郁的酒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王亚樵呼吸着家乡的酒香，惬意地喝了一杯。
“什么威名？你师父一身本领惊世骇俗，根本不在乎这些俗名！我这算得什么，别羞死人了！可惜了你这一身武艺，若是徐长林知道你这样的身手，他又怎么放心把你放在身边？”
霍家华摇头，“如今世道混乱，民族危亡，我师父也不能一味坐视，不管什么位置，投入军中才是适得其所。只是奇怪的是，我师父这一门传人很少，今天打伤日本浪人的高手用的招式竟然和我师门十分相似，然而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
王亚樵并没有亲眼看到那两人现场对战日本浪人的打斗，虽然他心知肚明对方是谁派来的，此时也不由得一惊，“真的很像？这倒是有点奇怪!”
“樵叔能不能告诉我这些高手的来历？”霍家华紧紧盯着王亚樵的眼睛，中国武术浩如烟海，但也不是大白菜，随便什么招式都能相似，王亚樵自然也懂得，所以绝不会敷衍他。
“抱歉啊，大侄子，这件事情他们是无意中卷进来的，所以他们的身份现在我真是不能说，也许以后你们有机会互相认识，到时自然就知道了。”王亚樵自然不会把刺杀徐国梁的事情透露给盛眉庄知道，但盛眉庄一直派人紧盯着日本浪人的动静，这才卷了进来。
日本人处处作梗，王亚樵心中一紧，“我那个被抓起来的弟兄怎么样了？”?
霍家华早知道王亚樵心中牵挂，笑道:“郑益庵明天就可以出来了，这人倒是机警，早早把□□扔掉，一口咬定自己纯属过路，慌乱中被人撞倒，法租界巡捕寻无证据，督军府从中运作，已经把他引渡到了护军署，明天我派人把他送出上海，到时前去接应就可以了。”护军署署长是徐长林督军的心腹，自然稳妥。
王亚樵极重义气，一听深陷囹圄的兄弟可以脱身，这比什么都让他高兴，心里松了一口气，举起酒杯痛快喝下。
“不过，”霍家华微微皱眉，“引渡郑益庵的过程不是那么容易，日本人居然插手了，向法租界巡捕提供证人证明郑益庵不是简单的路人，一定要把他刑之于法。”?
“樵叔，你之前和日本人是不是有些过节？虽然督军府十分强硬，但是日本人一直不依不饶，恐怕对你不利。”霍家华还有些话没说的是，日本在上海的势力比不上英法，必须通过扶植的代理人才能发挥作用，原本他们是支持徐长林的，徐长林需要日本人提供的武器装备，但是现在却有了诸多变数，要是让他们转头联合江苏督军齐元，恐怕徐长林会在日本人和王亚樵之间做出取舍。
“艹***，他们要来搞我，那就放马过来，我这辈子和他们不死不休！”王亚樵怒气勃发，“日本人丧尽人性天良，这种畜生，我王亚樵要是个人就绝不会跟他们妥协一步！”
“到底怎么回事？”霍家华疑惑道。
王亚樵冷笑一声，“日本人针对我只是因为他们心虚！其实这件事情我们还没有找到切实证据，但是他们害怕，不敢让我们有一丝觉察！他们不让我查，各种阻扰，越是说明这件事非同小可，我还非得查得清楚明白，让他们的勾当不能得逞！”
他的手下从调查包身女工的事件中发现了日本医生在病人身上进行试验的事情，然后追踪上海街头失踪的流民，发现他们都是被诱骗进了一个秘密机构，之后销声匿迹，最后只在火葬场找到他们的尸体和遗物，死状凄惨，充满病菌的身体根本不能接触。于是他们循线查访那个秘密机构，惊动了日本人，两个人当场被格杀，只有一个叫刘大鹏的得到救助，侥幸逃脱。
“如果日本人真的在中国人身上做疫病试验，那是罪不容恕、丧心病狂！督军府的治下绝不容许有这种勾当！”霍家华拍案而起，震惊愤慨道。
“万一查出了证据证明日本人在拿中国人做疫病试验，督军府难道会真的公诸于众，为国人讨回公道吗？”王亚樵老于世道，当然是立刻就想到自己和日本人的矛盾必然会与督军府牵扯。
“徐督军和日本人的合作怎么办？”他目光犀利，直逼霍家华眼前。
霍家华清楚他的意思，王亚樵是徐长林重视的浙江纵队司令，这件事即使是由王亚樵揭发出来也等于督军府和日本人撕破了脸皮。
徐长林很需要日本人的支持，非常需要！这件事关乎着他和江苏督军齐元之间交战的成败！霍家华不难想象他最后做出抉择的艰难。
“这世间，有一件事情叫做民族大义！”他迎视着王亚樵的目光，郑重点头：“樵叔，日本人做的事情突破了民族之间最低的底线，这样的国家不耻为伍，更何况是依靠他们的资助！我绝不会让督军府和他们谈合作！”
漫漫长夜，唯有明月朗照，长空无云，凉风微起。
送走王亚樵，从酒楼包厢出来后，霍家华没有让随从跟着，一个人走在路上。周围寂静无人，这里本就是比较偏僻的地方，入夜后更加无人走动。霍家华的步子忽快忽慢，然而同时也有一个人的脚步在他身后忽快忽慢地响起。一段路以后，霍家华抬头向着空中笑道：“是道上的哪位朋友？现身吧！”
只听一声轻笑，一股疾风迎面而来！只是须臾之间，来人一个纵身已赶在他身前出手，凌厉拳风直扑他的面门！霍家华毫不客气，侧身一闪，一脚抬起狠踢，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迅速来往了几个回合！
“你来了！”霍家华已经认出对方是谁，语气里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
“是我！”来人轻叹，丝毫没有停下拳脚，两人势均力敌，很久都没有这样畅快淋漓的打斗，一时间都舍不得罢手。
巷道窄小，阵阵拳风拂过，只见两旁的树叶犹如刀削一般齐齐掉落，若是有人经过，恐怕会被飞旋得根本无法看清的人影惊得瞠目结舌！
“啪”地一声脆响，两人交掌相抵，骤然分开，在空中一个旋身，同时落地，然后会心发出一笑。
“冒昧来访，请多多原谅！”来人举手行礼，月光朗照下卓然而立，一双漆黑的眼眸掩在树影下更加显得深邃。来人赫然正是宫奇骏！
霍家华摆了摆手，两个人是自幼结交的朋友，但宫奇骏如此秘密而来，显然是要谈一些不欲人知的事情。
“华君的武功更加精进了！如你这样的身手，松涛道馆的筱原千仓竟然不是你一合之敌！”
“不是我！”霍家华断然否认。
“可是……他们的招式与华君你的很像！”宫奇骏诧异道。
“不是！”霍家华看见对方的疑惑，说道：“和我的师门没有任何关系！”
宫奇骏有些震惊，据他了解，霍家华的身手是他所见过年轻一代的中国人中十分杰出的一个，然而今天刺杀案中骤然出现的两个年青人，每一个的武功都不逊色于他！
他轻轻捡起地上的一片落叶，叶梗上还留着被斩落的痕迹，断口整齐，一滴透明的汁水正慢慢凝结。“中国的武术真是博大精深，华君，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是谁！”
霍家华摇头，“你暂时还是不要知道为好！你的父亲宫成康……和你的想法绝对不一样！”
提起宫成康，霍家华便有一种深深的厌恶，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已经把话说得很委婉。
这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这种对中国的野心即使经过重重掩饰也遮盖不了。对于中国有价值的东西，他不是一心想要占有便是想要完全为己所用，而对于日本有威胁的，则是不计一切代价的毁灭，绝不留给任何成长的余地！
徐督军和日本人关系密切，霍家华和宫奇骏自□□好。民国的革命是得到过日本友人的启蒙和支持的，所以孙中山等民国元老都不吝于接受日本人的示好和他们的友谊。但是随着日本的实力增强，那种呼之欲出的野心和骨子里的贪婪越发的肆无忌惮。徐长林不是看不到，但是囿于形势只能虚与委蛇，霍家华看得明白，心里越发不能忍。
宫奇骏面色一僵，没有言语。两人之间顿时有片刻的冷寂。
霍家华缓了颜色，轻声道：“宫奇骏，你今天不是特地来找我的吧？你是追踪王亚樵而来！”
宫奇骏一震，但不等他说话，霍家华急声道：“是因为王亚樵已经对你们购成威胁，所以你们已经在考虑收服或者除去他！宫奇骏，你有没有想过，你们所谓的威胁到底是什么！是对中国人的威胁还是对于日本人的威胁！”
宫奇骏讶异道：“华君你是不是有误会？我们只是让王亚樵交出私闯日本秘密机关的人员，他们这种行为确实不对！”
霍家华冷淡一笑：“那么你有没有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机构？以你的身份应该是可以去咨询的。一味的遵从命令行事，这不是你的风格！你也不想成为你父亲手里的提线木偶吧？”
“华君，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宫奇骏震惊莫名，今天的霍家华从未有过的语言犀利，更有一种无言的疏离和冷漠，令他有一种受伤的感觉。
霍家华摇头，“如果你不明白就自己好好弄明白！当你了解日本的秘密机构所做的事情，如果还能无辜地站在我面前和我称兄道友的话，我霍家华就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宫奇骏踉跄一步，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日本的秘密机构所做的事情绝对不是表面所声称的那么单纯！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几天前见到的女孩，那种无形中的疏离感和此刻的感觉一模一样。
“为什么你们都一样？”明明是知己，是朋友，却眼看着被推开。他低声喃语，神情有着一刻的落寞。
霍家华轻轻一叹，再也无言。
“好，我立刻去查访！”宫奇骏瞬间做了决定，抬头笑道：“华君，请相信我！我有自己的立场，不是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
没有告别，他只怕再看到疏离的眼神刺伤自己。犹如来时一样，他轻轻纵身，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身后，霍家华在原地久久凝立。
喜欢带着空间到民国请大家收藏：()带着空间到民国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