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罢饭,云霞就肚子胀。两人就来到坑里。云霞说,昨晚上面片没吃饱,早上吃了八个煮洋芋,喝了四杯茯茶水。吃煮洋芋就得喝茯茶,这样肚子才不会胀。茯茶里往往还放着盐,为的是在一天里也能得到盐分。只是一喝多,嘴唇就会裂开一道道口子。云霞这时问,你咋了?彩珠站在那里,依然没有动静。云霞蹲的地方,正是彩珠和保瑞昨天躺过的地方。
“我坐一边儿,给你望风吧。”说着,真坐在了土坎上。
云霞就跟彩珠谈保顺。这两天一跟彩珠待在一起,她就要谈保顺。保顺是个废人。又要划地了,谁不为彩珠焦心啊。
“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云霞说,“就是嫁给那个二愣兮兮的保瑞,也比保顺强百倍啊。”
“我哪有那个福气呢?”彩珠的心异样地跳了一下,她瞥了云霞一眼。“若能有个孩子,哪怕是女儿,我也就满足了。”
“你别着急,你还能生。”云霞不知该说啥好了。“呸,当初我咋就没嫁给地主呢?你真准备跟木头桩儿过一辈子吗?”
“他也是一条命呀,他还是残废呢。”彩珠严肃地,“人不能没有良心,当初他给我带来多大的安慰,我的孩子再也不是地主啦……”她叹了一口气,“世界上有各种活法儿,十六年都过来了……”她的神情有几分惶憷,可马上就强打起精神。“我理解你们这阵子的心情。其实,我自己倒活得痛快。”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十年一折腾,心里永远稳不了。我也急得不行,喉咙都疼了。保祥更急得不行。其实谁不可怜保顺呢?”她叹息着,“将来还是搬回来住吧。有我的一口,就也少不了你的……谁叫咱们是亲妯娌呢?”她的眼睛有些红了。
“唉,我不想将来的事。”彩珠摇头说,“我眼下就是喜欢自己过,我就是不想让人家以为我是来沾光的,我要用我的劳动来养活保顺。我要让侯家堡的人都看见,庞彩珠是好样的。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庞家一辈一辈都是好样的……我心甘情愿为那一家人做出牺牲。如果大家还认为那一家人有罪,那我就继续赎罪……我就是来这个世界赎罪的。我不痛苦。”
“你就是这么犟。当初你硬要分出来单过,阿大阿妈可伤心透了。啥时候想通了,我就过来帮你搬东西。”
“再别说这个了。”
“人们现在就开始活动了,你听说了没?上面有关系的就往上跑,上面没有关系的就往村长和村干部的家里钻。都有人请侯建新吃饭了。听说侯百发那只骚公鸡,一次就给村长家送了两块布料。侯百发这几年做买卖,真的是发啦。”
“这么早就开始啦?到时候人家不忘在脑后了?”
“真傻,急来抱佛脚怎么成呢?你也少不了要请客的。”
“我哪儿有钱?保顺想吃点油水,说了半个月了。我哪儿有钱请客?”彩珠愁眉苦脸地,“保顺又拉不下屎啦。”
“借钱也得请。情谊如山重,道理如纸轻。跟村干部有了情分,啥事不好办?抓阄也得分组抓。条件相似的分在一个组。把你分在哪个组,不是干部说了算?条件还得换算成分数,保顺是瘫子,给算几分?划地的大政策一定,干部就是要命的因素。”
“那……就请?”
“得请。”
彩珠的胸中变得更加憋闷。地头上,保瑞早就没了踪影。他恐怕又是去喝酒了。他从正月十六戒酒,如今又开戒了。他大概是心里太苦。莲花死了,他家的地就得减一大块,他也就只能眼看着变得更穷。哦,连保瑞都愁起来啦。保瑞,咱们真是一条藤上的苦瓜么?你要是不嫌,咱俩能一辈子搭伙耕地、收割吗?傻汉子,我有多少话想跟你说哩……她在心里叹息。
云霞拉完屎,身体一阵疲倦,真想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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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地很快就能犁完,下午就可以犁保瑞家的地。
云霞心里烦,想说说话,就没有马上离开。她不谈地,就谈男人们。她因为有个完好的丈夫,谈男人似乎就成了专利。秀娥她们不仅可以谈,还可以公然胡来。
然而,自从跟保瑞滚进了坑里,彩珠觉得自己跟过去就不太一样了,无疑也变得肮脏,可心里再也不是那么孤单和凄苦。保瑞,你这个傻汉子……她继续朝土道上张望。你是喝酒去了?可怜的人,媳妇死了三年,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哩……
她在心中谴责自己。这三年,她对黑虎和春芳的关心是那么少。虽然她也经常给两个孩子补补衣裳,做点吃的,虽然他们肯定都觉得她比粗心的云霞更可亲一些,只是她从来也没有真正把两个苦孩子当成亲骨肉啊。她还能怎样心疼两个孩子呢?最后她也只能想,我要用生命保护你们。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她的感情彻底投入到保瑞的家庭里。想到莲花,不仅没有一点惭愧,反而是那么安然和踏实,好似莲花临死之前把一切都托付给她了。
保瑞果真是去喝酒了。
两个女人老远就看见他的摇摇晃晃的身子。保瑞朝空中啐了一口,那样子就仿佛每一回都要比前一次射得更远。他的兜里装的永远是两毛钱一包的廉价烟。那烟容易生痰。彩珠紧紧抿住嘴唇,眼里生出一层浓浓的烦躁。
“又喝啦?媳妇都喝没啦。”云霞朝保瑞撇撇嘴唇。
“不喝想喝,喝了又想不喝。我这是咋了?”
“没出息的,死去。”云霞皱皱眉。
“人要是那么容易死,世界不早就安宁啦?罪没受够,能去死么?你能随便死么?”他打了个嗝。不知他又吃了些啥,肚皮顶出去。他把皮带松开,肚子就又顶出去很多。
他又想起刚才的村长。
“你女人死了三年了,可你一直种着四个人的地。”侯建新眯着眼睛说,“你小子是占了村里三年的便宜呀。”
“我结婚才八年,那地是八年前你叔亲自拨给我的。”保瑞一脸的严肃,“所以,我的使用期还有两年才满呢。”
“那你咋不在十年前就结婚呢?”侯建新嘿嘿地笑。
保瑞这时觉得,眼前的这两个女人真是碍眼,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这么碍眼。他真想静静呢。突然,他爬起来。
“我要尿呀,都给我滚走。”
他背对两个女人,朝前方射。彩珠盯住他的背影,嘴唇好似抽去了血,没了光泽。云霞的脸胀得通红,她几次想站起身,都忍住。她拣起一块土坷垃,朝他的脊背扔去。他唉哟一声,往前跑了两步,扭头,见云霞又要砸,赶紧说,好了,就好了。他把裤扣系好,往这边走几步,膝盖一软,坐在了土坎上。
云霞说,你少给我俩耍流氓,有本事给秀娥耍去。他说,我就是想让你们恼哩。云霞笑着说,你再敢?他便爬起来,摇晃着过来。云霞吓得往彩珠的身后躲。他这才回到原地,坐下。
他还是愁。就是这两个娘们都滚开滚远了,他也还是要接着愁呢。三年来,没这么过。他或许并不是担心将来的日子,他只是觉得自己窝囊。不,他还是愁呢。他后悔跟彩珠干了那事。他本来是个轻松淡泊的男人,现在也想着未来的日子了。不过,这真跟彩珠有关么?自己一直没中断过对未来的思索。他的轻松随意,从来只是形式。如今,连这形式也要被剥去了。这会儿,他这么恼恨和轻视自己这强健的体魄。他明白了,虽然他一直在蔑视土地,可土地的拥有一直就是他的最大尊严,是他在侯家堡得以摇摇晃晃的最大资本。这样,他就从内心里有了一点惶惶。
两个女人到底得知,他这回是跟侯建新喝的酒。
“你咋会跟村长喝上酒呢?是你请他吗?”云霞关切地问。
“难道皇帝哥哥会请我吗?我们是自个儿喝自个的。”
保瑞那时正准备进供销社里买散酒,见村长早就蹲在一边喝上了,就好奇地问,村长,你的地这就种上啦?村长说,是百发帮我种的,谁象你个懒货,一次也没帮我种过。保瑞笑道,你不是每天中午都必须吃饭嘛,怎么蹲在这里?侯建新说,婆娘回娘家给弟弟忙结婚,孩子也带走了,没人给做饭。保瑞说,咋不去我的地里吃呢?侯建新说,咋能老刮民脂民膏。保瑞说,村长的境界就是高。侯建新说,过来喝几口?保瑞说,我这就买。保瑞买了酒出来,蹲在村长的对面。中间,他又买了一碗,给村长的碗里倒了多一半。村长摆摆手说,行了,行了,别烦人呀,我没有酒量,你不知道?保瑞说,咱们是不是回去喝,让我二嫂子宰个鸡?村长说,鸡昨天刚吃过,不想吃,酒没喝好,今天自个儿补上,咱们就这么喝吧。保瑞说,既然这样,我再去买一碗。两个人一共喝了一斤六两。酒是被人兑了水的,胃里弄得一点也不畅快。保瑞又要了两碗凉茶喝下去。
村长家的黑母狗跑来,尾巴撩得高高的,一个劲儿把头伸到村长的裤腰上咬皮带。周围就有人笑。村长踢了母狗两脚。有人说,它可能是饿了,快回去喂喂吧。村长便走了。
“你没问问村长划地的事?”云霞说。
“村长说,着急个啥?秋冬的事,着急个啥?你不就死了一口,又没死两口。减一亩地这么不乐意?地跑到外村去了?地的主人将来不姓侯了?”保瑞的嘴角,哆嗦一下。
“你就不能多放几个屁?”云霞拍着腿说。
“我说了,这一划就是十年,十年我不再结婚了?我要是找个大姑娘,在不违犯计划生育政策的前提下,不是还可以再生一个?少说我还得再增加上两口吧?可村长说,划地一刀切,不切河堤决。只看秋冬,不管将来。将来结婚也不准再生。可侯百发多生了两个,就只罚了几百块钱,从此却能多得两亩地……”保瑞一喝过酒,话就多,嘴轮子沾着一圈儿白沫。“我是占了莲花的便宜呢。”他怪笑一下,“我死了人,还占便宜了?”他的两眼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人又变得恍恍惚惚。
“你可不是占便宜了?”云霞说。
“我想占吗?噢——”他扬起脸来。
他不再理睬这个娘们儿,眼睛望着远方的苍天。忽地,他站起来,一边用两只拳头捶着胸脯,脚往前疾走。“村长,你真会说话呢……噢,我当初真该超生几个呢。”他的胸中膨胀着一股烈焰,他真想用一把大火把这个毫无人性的、如坟墓般窒息着他的堡子点燃。他还想把祖坟掘开,让老祖宗好好看一眼今天的世界。在堡子里生活的全是你的子孙,可他们同样免不了被分化成两个不同的阶级。而你的一个子孙也跟当年的你一样,在遭受权力的尽情羞辱。“这不是我的家乡,不是我心灵的乐园……我不愿意让这穷酸和无能的皇帝来羞辱我,我倒愿意给一个真正的贵人下跪哩。”胸中的烈火,快要把他的心焚化了。
一直没吭声的彩珠,突然搡了一下云霞。
“你这么逗他干什么嘛?”彩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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