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阿瑶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才惊奇的发现原来那个总是爱缠在我身边问东问西的小师妹已经长大了。
清晨,雪后初晴,衰草残枝上浮着一带轻烟。
我看见阿瑶独自一人坐在凉亭,身穿浅黄色的夹袄,披着纯白的貂皮斗篷,轻绾发髻,肤如凝脂,唇似丹樱,剪水双瞳,美若仙子。她百无聊赖地踢着双脚,偶然间抬头,眼波四下流转,却似一切并不曾入眼,只是关心着一件事,神气不安而又快乐,可爱而又可怜。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小小的身影,模样比阿瑶还要清秀可爱。
那时我只有八岁,有一天我的风筝落在了仆人们住的院子,我跑过去捡风筝,遇到了一个满脸污泥的小孩子。府里一直没有小孩子陪我玩,我正好拿他寻开心。我叫他小泥人,想出许多坏点子捉弄他,他很聪明,被骗了几次就不再上当。小泥人好像才五岁,他和他母亲流落街头,被我府上的管家收养,后来就成了我的玩伴。
我一直很奇怪,他身上的衣服很干净,脸却总是脏兮兮的。我记得问过他,他显得很害怕,对我说是他妈妈给他抹的,妈妈说不把脸弄脏他就会被妖怪捉走。我听了哈哈大笑,说如果真有妖怪,我早就被捉走了。他却眨眨眼睛,很认真的说我比他大,长的又不如他好看,所以妖怪才不来捉我。
有小泥人相伴的日子总是快乐的,两三个月眨眼而过,直到他离开的那天,我才第一次体会分别的痛苦。他走的那天我没去送别,因为我真的很伤心,害怕会在他面前落泪。我清楚的记得有一天他突然回来看我时的欣喜,但是那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风筝哥哥,风筝哥哥,你今天带我去放风筝吧。”小泥人粘在我身后,拽着我的衣角。
“小泥人,怎么是你。你不是跟你娘回家去了么?”我转过身来,看着他。我这才发现他漂亮得就像小女孩一样。我移不开目光,盯着他傻傻地笑着:“小泥人,你把脸上的泥洗干净了原来这么好看。”我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他粉白的小脸,“我好喜欢你,你不要走了,你走了我会不开心的。”
“我也喜欢和风筝哥哥在一起,听娘说结成夫妻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风筝哥哥愿不愿意和小泥人永远在一起?”他的声音稚嫩天真。
“愿意。如果你是女孩子,我一定娶你。你若是男孩子,咱们就一辈子做好兄弟。”我郑重其事的对天发誓。
“风筝哥哥,你看那边好像着火了,好大的烟。”他忽然指向天边。
“糟了,那是我家的方向,我要赶紧回家看看。小泥人,你拿着风筝在这里等我。”
曾经年少无知,还不晓得对方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就信誓旦旦地说要相守一辈子,若是女孩子应该也如阿瑶这般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吧?不知道他是否一直等着我,那天家逢巨变,我没能回去找他。我们恐怕今生都无缘再见了吧。
阿瑶起身离开悄悄跑去废园,我便叫上朋友们一起跟了过去。阿瑶一定是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魔教少主被囚于我们还剑山庄这件事情,我和师父一直瞒着她。她觉得我们总是把她当成小孩子,什么事情都不告诉她,她单纯可爱美丽善良,我不想江湖上的血雨腥风过早侵蚀她的本性。而且我总觉得魔较少主戚清影绝对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他楚楚可怜斯文柔弱的外表下面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年我在戚清影自废武功之后为了以防万一挑断他的右手筋脉,这件事在旁人眼中看来虽然有些残忍,但是我不后悔。戚清影剑术天赋极高,就算不用内功光招式就能胜过江湖中大半高手,我们不能留有后患,我要他的手这辈子再也拿不起剑才能安心。
清查魔教余党的时候,从江北某个帮派口中得知他们所为恶行是受人指使。我怀疑魔教并不甘心失败,想死灰复燃寻觅时机策划阴谋卷土重来。魔教少主被关在我们还剑山庄,毕竟还活着,是我们白道人士无形中的一块心病。虽然听守卫说他一直重伤未愈顽疾缠身,虚弱不堪,那都有可能是他故意伪装出来的表面现象。我第一次去拷问他的时候,他除了不停地咳嗽,面色略微有点苍白以外看不出身患重病的样子。
我把他吊在树上打了一百鞭,他虽然昏过去几次,但是盐水一泼就能醒过来,咬牙撑着拒不承认做过坏事。直到我不耐烦要离开的时候,他倒在血泊中居然还有力气问我话。我不得不怀疑他的身体是不是肉长的,他挨打的时候没有用内功,这点我看得出来,但究竟是否武功被废还是他刻意隐藏就不得而知了。没有人给他疗伤敷药,听说他在院子里昏迷了两天两夜,醒了自己爬回屋子里。有人可怜他开了锁进废园里去送饭,看见他就倒在屋里地上发着高烧,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每天勉强给他喂进些水米,半个月以后他居然渐渐伤愈。
后来我还叫着我那些与魔教有仇有怨的朋友来废园整他,他都不曾反抗还手,好像连招架的能力都没有。每每被我们打得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在床上躺一两天就能缓过来,甚至闲来无事还能扫扫院子。我不得不开始佩服戚清影顽强的生命力。
我一直担心他被关在废园里太悠闲,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策划阴谋,于是我不是把他打得爬不起来就是找一些繁重的工作让他来做。我特意给他准备了一把极钝的斧子,让他每天批十几担木柴。他的右手好像根本使不上力气,他就把木柴放稳在地上,双手握了斧子一下下地劈。有的木柴放不稳,他就尝试右手扶着,用左手劈,姿势相当蹩脚,他却很有耐性,从不放弃,认真努力的完成给他布置的那些任务。守卫每天早上送柴进去,晚上把劈好的木柴和斧子一同收走。劈不完就不给他饭吃,因此他经常会挨饿。
前天我去看过他,发现他病得很厉害躺在床上起不来。柴是劈不了了,饭也没吃,我先后悄悄看过几次,他都是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样子,脸色苍白手脚冰凉,有的时候还会咳嗽,咳出鲜血,似乎并不是装出来的。
今天我带着朋友和阿瑶来废园,他的病竟然好转,能下床走路,还在院子里扫雪。最可恶的是我发现他楚楚可怜的样子轻易就博得了阿瑶的同情。我气不打一处来,让我的朋友们上去狠狠地教训他。或许是他的病还没有好完全,支持不了一会儿就昏了过去。我把他弄醒再打,我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死的。
不知为什么我从一大早就心思烦乱,后来师父叫我过去,告诉我神兵阁失窃怒蜂针丢失的事情,让我察看我保管的那一盒是否妥当。我当时很自信,没有立即察看,而是等送走了那些来参加阿瑶生日宴的朋友,才拉着阿瑶去到卧房。我想让阿瑶陪着我做个见证,她已经十六岁了,我不能再把她当成小孩子,有些事情我要带着她一起做。
没想到一直挂在腰间的钥匙不见了。前思后想,最大的怀疑落在戚清影身上。其他的地方派了贴心的小厮去查找,唯有我常去的废园我带着阿瑶一起前去。钥匙果然在戚清影手里。我记不清是不是今天早上丢在那里的,阿摇也说过她从早上起就没看到过我带着什么钥匙。戚清影却说是他刚刚才在院子里捡到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用匕首刺穿他的手掌逼问,他什么也不承认。
拿了钥匙我们开了暗盒,怒蜂针早已无影无踪。这件事一定与戚清影脱不了干系,我经常去废园,他若是知道怒蜂针藏在哪里,处心积虑地想把他偷出来,有的是机会从我身上拿走钥匙。拿到钥匙以后他可能指使他的同伙去偷,也可能就是他本人,他的武功很可能没有完全被废。
阿瑶建议把事情尽快禀告师父,我也同意。
不出我所料,在戚清影的房间里搜出了一盒怒蜂针。他却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说什么怒蜂针是他藏起来的,但是并非自愿,而是受人胁迫不得已为之。
师父又追问他是受何人指使,戚清影不肯说,也拒不交待另一盒怒蜂针的去向。
“那个人只给了我这一只铁盒,叫我藏在自己的房中,我并不知道铁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当时戚清影的眼神清澈如水,含着淡淡的哀伤,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说谎。
但我分明知道他是胡言乱语,故意编造谎话想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实在是居心叵测。
师父问了阿瑶的意见,阿瑶年轻识浅自然会被蒙蔽。师父可能有什么顾虑,把阿瑶单独叫走问话。我则留下来继续拷问戚清影。
戚清影仍然像从前那样,不管我怎样拷问就是什么也不承认。
后来阿瑶来找我,反正问不出什么,我就陪着她到庄外逛逛散散心也好。毕竟今天是阿瑶的生日,我不该为了一个魔教妖孽而冷落了阿瑶。
谁料到在庄外的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我们心事重重地赶回山庄,又有人向我汇报说戚清影已经醒过来,在房间里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什么。我先去了废园一看究竟,他说他只是想从床下拽出一条被单。他身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模样甚是可怜。
阿瑶很同情他,督促我赶紧办正事。事关重大,我也不敢耽搁,赶回正宅。
这时候正堂上已经掌了灯。
师父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地上的尸体问我:“鸿儿,这尸首是怎么回事?”
“回师父,徒儿与阿瑶到庄子外面散心,于后山的树林里偶然发现了这具尸体。他致命的伤口是从后背贯穿胸膛的一个血洞,但是奇怪的是那伤口并没有流出血液,好像是死亡的瞬间被冻住了一般。”我简明扼要地介绍情况。
师父皱了一下眉问道:“你们认得这个人么?”
“徒儿不认识。”我如实回答,虽然这些年我一直在江湖上闯荡,见识广博,这个人有些脸熟,却绝对不曾相识,我猜测道,“看这人一身夜行衣,会不会与偷入神兵阁的贼人是一路的?”
师父叹了口气道:“他是松鹤堡的三堡主陈云虎。松鹤堡上上下下都由他两个哥哥打理,陈云虎平时则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外人只知道他两个哥哥武功了得,实际他才是堡中的第一高手。如今莫名其妙地死在咱们还剑山庄附近,看来中原武林太平不了多久了。”他说完这翻话又起身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尸首,发现陈云虎左手少了食指,断口整齐,像是被某种锋利的兵器所伤。再看后背的血洞果然如我所述,一招毙命,血液被冻在血管中,并未喷涌出来。
“师父,徒儿在尸体周围捡到了他的食指。”阿瑶把断指递到师父眼前,“徒儿以为陈云虎可能是要发射某种暗器,反而被对方抢先斩下手指。”
“陈云虎以拳脚见长向来不用暗器的。”师父表情严肃地道,“算了,先不管这些。鸿儿你先派人去请松鹤堡的人来认尸。”
“师父,松鹤堡向来与咱们还剑山庄不和,碍于您的威严他们一直不敢明里挑衅,却暗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出了人命,恐怕他们要借机生事。”我提醒道。
师父则郑重道:“陈云虎失踪,松鹤堡的人早晚会找上门来。咱们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鸿儿,瑶儿你们先下去吧。师父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和阿瑶听师父这么说,只好依言先退下。
我此时心中疑虑重重。神兵阁失窃,怒蜂针丢失,陈云虎毙命,怪事接二连三的发生,这一切都像是有人精心布下的局,看上去是针对我们还剑山庄而来。在戚清影房里搜出一盒怒蜂针,另一盒至今不知去向。还有陈云虎的伤口看样子很像是师父的成名兵器“冰雪泣”所为。“冰雪泣”是一把名剑,乃千年寒铁打造,锋利无比,杀人不沾血,伤口会被剑身释放的寒气瞬间冻住。世间再找不出第二种兵器能与之媲美。自从四年前师父率领中原武林名门正派联合剿灭天龙教一役后,就封剑收山,再也没有动过“冰雪泣”。如今有人使出相似的杀招,师父一定也看出来了,只不过或许有什么顾忌没有讲而已。
我又想起上午师父问戚清影话时的情形。
“你受何人指使?”
“清影不敢说。那个人只给了我这一只铁盒,叫我藏在自己的房中,我并不知道铁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戚清影的眼神清澈如水,含着淡淡的哀伤,看上去不像是在说谎。他一直低着头,装成很害怕的样子。当时只有我们师徒三人在场,他到底害怕什么?难道真的像阿瑶推测的那样,有人躲在幕后操纵一切?这个人是谁?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者他是故布疑云,想让我们师徒互相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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