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火坐到战车横栏上,与红拂并排,问道:“杨侗还在吗?”
红拂道:“在,李渊大人正派兵去接应杨侗的兵马,若有可能……”
江火冷笑道:“挟天子以令诸侯?”
红拂道:“没错,我希望你能在这件事中出谋划策。”
“我拒绝!”
江火毫不犹豫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红拂问道:“那你还能去哪里?”
战车的轮轴吱吱的响着,炎热的天气里,马儿嗒着舌头,马蹄闷闷的踏在官道的碎石上。
江火如同这匹被太阳灼烧着的马儿一样,他一时间竟无法回答红拂的话了。
他能去哪里?
不为李家出策就意味着背叛李渊,就意味着不同意谅王杨侗继承炀帝的帝位。
是与王室正统作对的行为,是不为天下所容之人。
无法回答,他自然要去找答案,于是他下了马车,走到李世民的战马跟前,直接伸手道:“拿来,我想知道炀帝临终前说了些什么。”
江火的眼神从未如此凌利,语气不咸不淡。
行动上也告诉李世民,若不把探子的信息拿来,他不会罢休。
李世民错愕的看了江火一眼,再不由自主的把马鞍上的信筒递给江火。
“他写了一首诗。”
说着,李世民叹了叹,勒着缰绳,咯噔咯噔的绕过一行行兵马。
江火抽出信筒中用布帛写的这首诗,顿在原地。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
不觉间,他手里的信筒咕咚的落在地上,布帛却紧紧的拽在手心。
在这愤怒之际,他没忘记查看布帛上的笔记,还有这布帛上的血迹。
字迹自然不是炀帝的,血迹却是。
“宇文承基!”
愤怒瞬间涌上心头,冲上发冠。
他瞪大了圆目,死死的盯着这张布帛。
这字迹显得飘逸,也写得十分认真。
墨起连钩,字字带血,字字带着对东征高句丽的悔恨。
单从这首小诗,江火便体会到炀帝对东征高句丽的那种无奈,还有对过往放浪形骸的醒悟。
不过。
不过这诗却是宇文承基记录下来的,还有这块带血的布帛。
布帛是用来勒断炀帝脖颈的那段长绫,所以沾上了鲜血。
“一首征辽悔悟诗,真就能洗净你所犯下的罪过吗?”
江火忽然有些苦涩的笑了起来,他把这布帛放入怀中,再走到一名老兵身前,讨了一壶烈酒。
坐回战车,甘酒下肚。
不辣,不辛,却苦,事实上这是他来到大隋之后,第二个真正的朋友去世。
如季叔常一样,同样是敌对之人,又惺惺相惜。
同样行事狠辣,又看重知己。
他恨不能再与这两人对弈几局,恨不能与他们在真正的战场上厮杀千百回。
“可是啊!人都已经离去了……”
……
江都郊外,一位身着黄衫的中年女子,与众多低声哭泣宫装女子,用简单的两行横木抬着一具已经僵死的尸体。
那中年女子面色苍白,额头渗着浓密的汗水,其他几名宫装女子也如此。
她们身旁还有大队兵马,持着寒森森的长戟,不时冷声喝斥着。
一名将领装束的兵卒拔出腰间的横刀,冷冷的比向那横木上的尸体大骂道:“快些把这暴君埋了,不然耽误了宇文大人的计划,你们都得死!”
中年妇女抬起头,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道苦:“劳烦大人再给点期限,我夫君尸体未寒,暂时不宜下土。”
“就这暴君,害咱众将士在张掖那地方受了大半年的苦,还险些被大雪掩埋,差点回不来了。”
“可不是嘛,我们去高句丽的兄弟也是因为他下错了战机,白白妄死三十万之多。”
“就这暴君还想安然到地府?真是笑掉大牙了!”
“……”
几名兵卒你一言,我一语,话中无比刺耳,更把炀帝的祖辈也翻出来骂了一通。
中年妇女低着头,奋力的抬着横木,内心真如刀割,刀刀见血。
原本美貌的容颜也消瘦了不少,一身宫装也跌得满是泥渍。
她却不说一句苦,一旁抬横木的宫女也敢怒不敢言,只是在心头低泣着。
把苦水下咽……
骂了许久,那位将领偶尔看了看中年女子,甚是觉得可惜。
这么一名美貌的女子却跟了一个暴君,他叹息着,让其他兵卒止住臭骂,走到中年女子的身旁,道:“萧后,我等原本准备了马车,就在前路不远的地方,把尸体给我们,我们兄弟会帮你处理炀帝的后事的。”
“我能相信你们?”萧后冷冷的回过头。
“罢了!”
这名将领摆摆手,示意几名兵卒上前。
轰隆一声,几名女子肩头的横木被卸下。
那身穿紫金袍子的尸体被几名兵卒强行抬在肩上。
适时,真有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
几名兵卒掀开马车帘子,从马车上扔下一具棺椁,再把炀帝的尸体往里一抛,就要把棺椁抬上马车。
萧后呆呆的看着丈夫的尸体被这群兵卒如此抛弄。
真是人死连畜生都不如,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
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她奋力挣脱几名兵卒的钳制,挣扎着爬到棺椁前,再用力的把棺椁旁的兵卒推开。
萧后冷冷的看着这些人,眼睛死死的盯住,咬牙骂道:“人死了,你们与他有仇的也该散了,为何还要如此作践他的尸体?”
兵卒们从未见过如此忠贞的女子,若是前些朝代的皇后妃子,只怕是丈夫尸体未寒就成了他人胯下的玩物。
萧后非但没有抛弃丈夫的尸体,还将他从宫城里抬了出来。
所以,兵卒们怔住了,也不再为难萧后。
萧后将棺椁上的绳索拴在自己的肩上,看向那几名宫女,道:“小香,你们过来,把陛下的尸体葬了之后,我自会给你们应得的酬劳。”
几名宫女点点头,帮萧后拉着棺椁上的绳索。
在那些兵卒木呆呆的眼神中,她们竟把棺椁一点点的拖离官道。
那名叫小香的女子的肩头也被横木磨出了鲜血。
她看向这棺椁,就像看到自己公子的棺椁似的。
她已经拖人知道公子被当日那名太学年轻先生杀死的消息,但她没想过为公子报仇。
从太学出来后,幸得萧后收留,她每天思念公子时,唯有拿着那些公子写来的信,一封封的看过,再流下一行行的泪水。
公子自然是季叔常,那个收留自己又把自己养大的虞家大少。
她虽然不怨,也不苦,但她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