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卿从牛背上回过头,问道:“你明白了吗?”
来护儿道:“不明白。”
梦境中的旬卿道:“宇文邕的作法算是比较平和的了,我带你去看看高洋那老小子。”
说着,两人的眼前的景物一转。
一个念头下,他们便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此时的来护儿一到这另一个地方,便成了十岁大的模样。
风雪中,旬卿走下青牛,沿着眼前高高的石阶一步步的向上爬。
这石阶上浸着鲜血,浓稠的鲜血似朱砂抹过,一缕缕的漂染在石阶之上。
这里是残忍,是血腥。
腥风中,来护儿忙跟上旬卿的步伐。
两人亦步亦趋,似走过岁月的年轮。
踩在北齐政变的尘缘之中。
当走到最顶端的石阶时,旬卿止住脚步,指着面前那间大殿道:“这是我的梦境,从未让任何人看过。”
来护儿点点头,与旬卿一同盘坐在大殿的一个角落。
大殿内,一名中年儒士隔着画帘,面前的长案上端坐着六七位头戴纱帽的官员。
画帘前方,一个年约三十身穿米黄色素袍的女子在翩翩起舞,数十名宫女敲击着,那一排排的青铜乐器。
整个场面相当平和闲适,与殿外石阶上的残忍一点都不搭。
旬卿指着那位坐在长案最前的中年儒士,说道:“那是我的祖父,那起舞的女子是我的祖母。”
他话音刚落,殿内的钟鼓之乐便停了下来。
大殿正中间的那名女子忽然不动了。
来护儿睁大了瞳孔。
在他的眼前,女子的胸口正扎着一把匕首,鲜血直流,但她的脸上却是笑着的。
除了这笑颜之外,画帘上也溅了一条狭长的鲜血,似狼毫一挥,长案前的几人轰而起身。
纷纷用错愕的眼神看着那名坐在最前方的儒士,目光充满了不解和愤怒。
儒士颤抖着手,端起一杯热茶缓缓喝下,道:“鄙人已经做出了代价,该你们了!”
一名官员拍案起身,喝道:“太傅,你什么意思?莫非也要我等也杀了全家老小?”
太傅道:“我没说。”
“那是何意?还请太傅说个明白!”几名头戴黑纱的官员已经手按腰间长剑。
只要有一丝不对劲,这些长剑便会出鞘,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太傅击杀在此。
“我说的!”
一名小厮装扮的青年走进大殿,他手里拿着一捆槁素,身上满是油污。
小厮的模样极丑,脸上布满了麻子,但那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长案前的官员纷纷脸色一变,长剑悄然回鞘。
显然,小厮不可能是普通人,无论谁看到他那双眼睛,都要发抖。
几名官员同时拱手道:“上将军!”
“太傅,你还在等什么?”
小厮把槁素扔在长案上,邪邪一笑。
抬脚,一脚踢翻案子前的酒坛,再抽出一把长剑,一剑飞出嗖的插在那太傅的耳边。
太傅不急不缓的抽出耳边的长剑,拱手道:“我在等陛下。”
陛下?!
几名官员一下变了脸色,再看看案子上的槁素,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完全蒙在鼓里。
小厮点头,道:“你在等我这个陛下,甚至把你妻子也杀了,而他们这群该死的小官再等谁你可知道?”
太傅道:“他们在等陛下的大哥。”
小厮问:“我那长相、才识、谋略高深的大哥高澄去哪儿了你可知道?”
太傅道:“今日正是下土之日。”
“不错,高澄已死!”
小厮抬高声调,把布满裂痕的右手缓缓挪到脸上,摸住脸角。
轻轻的,再轻轻的,一层虚假的脸皮被撕扯而下。
在数十位官员惊恐的眼神中,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面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名官员尖叫道:“你不是高澄,你是高洋!”
“呲!”
那名太傅挥过长剑,尖叫的官员头颅抛飞而起。
是的,高澄与高洋的面貌是不同,但是拿掉虚假的高洋,与高澄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那般。
他们拥有同一张面孔,却拥有不同性格。
高洋悉索的解下身上的小厮衣着,在众人的目光中****着身子,换上一身干净的儒袍,说道:“我从小在大哥的阴影之下长大,虚假是肯定的,直到今天我才刚把那些为大哥出殡的官员洗完马,给数百宫女送去餐饭,才顺利的来到这里,顺利的把数百兵符分发出去。”
太傅识相的递上长剑,跪地,拜伏道:“还请陛下登基,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高洋接过长剑,在手里掂量一番,笑道:“那是自然,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做一件事。”
太傅恭敬的问道:“什么事?”
高洋忽然换了眼神,桀桀道:“带着你妻子的尸体先离开此地,帮我把殿外的情况处理一下。”
“他们?”太傅指着殿内的其他官员。
“如此而已。”
高洋话语一落,手中的长剑一横,明晃晃的剑气连洒而过,再收回。
一个个官员鼓着眼睛,不可置信的摸着自己的脖子,血线中迸出一滴滴血珠。
在这一剑之中,数十人尽灭,简直一丝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太傅点点头,走到大殿中心,把妻子的尸体搂在怀里,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门外。
漫漫风雪呜呜的卷着,他忽然顿住了。
应该是忽然没有勇气向下迈出半步了。
在大殿下捆缚着数百官员连同一些身穿华服的男女,他屏住呼吸,看了许久。
一名名身披槁素的兵卒从神旁走过,拖着一具具白色的尸体。
高洋走到太傅身后,轻笑道:“尽早做决定吧!要不然我连你儿子都杀!”
太傅侧过头颅,正好看到一名眼睛上蒙着黑布的少年被几名女子围在雪地中,玩着一种不知名的游戏。
风雪寂怔,太傅看看怀里的妻子,噗通的跪在地上,冻得发紫的右手颤抖的举在半空。
“来人!”
他轻唤一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太傅。”
几名兵卒持着血淋淋的横刀冲到大殿前单膝跪下。
太傅怔在半空中的手猛地握成拳头,重重的挥下,吼道:“杀!”
雪中,细细的碎屑唰在人脸上,一道又一道的刀光闪起。
连惨叫声都没有,一颗颗头颅滚落在雪地里。
旬卿走出大殿,再问道:“你明白了吗?”
来护儿道:“我明白了,却还是不明白。”
旬卿叹道:“那些被杀之人,多半是祖上的亲人,与你父母被杀一样,没有道理,却必须承认这就是事实。”
说完,一声声风雪呜咽的声音忽然顿住,两人眼前的幻境也如水中的剪影一般,一片片的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