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阳光下,夏潇吟银铃般的声音在风中回荡:“书呆子,你真要到溟月山庄去么?”
“是啊,我要去拜会一个朋友。”
“去那里做什么?九曲山可不是常人上得了的。”夏潇吟顽皮一笑道,“现下我受了伤,你得在这里陪我。”
余问书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想起昨夜那战的确惊心动魄……
余问书望着手中的那笺书信,怅然若失,周韵清又走了。昨早,尚见到她那如花的笑靥在春风里绽放,眼下却是独留香笺,飘然而去。恍惚间,竟如一梦。
案上的红烛竭力闪烁了几下,便落下最后一滴烛泪,熄灭了。余问书心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小轩窗外,玉宇无澄,流光轻泻,骊山的夜色很美。可在余问书心里却始终不及钱塘门外,芙蓉浦上那轮渺碧纯澈的银盘。
隐约间南边的山头似有兵刃嘈嘈作响,余问书猛然惊醒,不禁循声而去。
冷冷的月光下,一名绛衫少女卓立山头,眉目如画,俏脸含霜。看模样赫然便是夏潇吟!在离她不远处则站着六个汉子,非但服饰各异,就连手中的兵器也各不相同。余问书心中甚是奇怪:她怎会在这儿?待要上前与她相见,转念思道,无妨,我且在此侯着,若有异动,再上前亦不迟。当下寻了个隐秘之处躲将起来。
只听夏潇吟朗声斥道:“少陵六野,枉你们素以文人雅客自居,今日竟也为了这小小的玉箫急红了眼,当真是道貌岸然!”
“嘿嘿,小丫头,这江湖上道貌岸然之徒,比比皆是。今日栽在我们手上也算你倒霉了!”说话之人自号“竹君”曾以一根墨竹棒挫败江湖八大门派的高手,功力不容小觑。但见他棒法纵横交错,使得如疾风骤雨般扫向夏潇吟的面门。
玉梭生辉,皓腕凝霜,夏潇吟身形腾挪,衣带当风,手中的“紫玉梭”来回穿行勾勒,宛若一张丝网将墨竹棒的攻势挡了下来。余问书从未亲眼见她使过功夫,如今看来,也不禁大为佩服其灵动飘逸的身法。
六野中的其余五人见夏潇吟竟能抵挡住竹君的墨竹棒,立时纷纷猱身上前,展开攻势。夏潇吟素手轻挥,“紫玉梭”使得越发意如圆转,有如道道紫色的光芒闪过众人眼眸。
“小丫头,好俊的功夫!”梅友低笑一声,十指间已明晃晃地多了根“寒梅链”。此人早年曾拜罗浮山暗香阁主为师,一手“寒梅点穴法”当今罕有敌手。
夏潇吟玉梭宛转,脸上并无半分惧意,冷笑道:“梅老儿,你这什么‘寒梅点穴法’虽是厉害,可惜用来对付本小姐,却还嫩了些!”梅友闻罢哈哈大笑道:“黄毛丫头,忒会托大!老夫当年横行江湖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说着“寒梅链”倏然点出,一招“残梅破”直刺她的眉心,招式颇为凌厉。
余问书在一旁看得大是心悸,正欲出手相助。却见夏潇吟玉梭回转,稳稳地插于腰际,柔荑般的手掌,缓缓张开,好似一朵初绽的白芙蓉。突然间,青光闪烁,数十枚“芙蓉针”从她指心激射而出,刺向诸人的要穴。说也奇怪这些“芙蓉针”入地即化,变作丝丝寒烟袅袅而去。
少陵六野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但见了这“芙蓉针”也禁不住目瞪口呆,竟自停下手来。夏潇吟星波流转,微微笑道:“这‘芙蓉冰魄’乃是用指内真气催生而成。任你功夫再高,若是中了,也无还转的气力。梅老儿,你可知道当年暗香阁主是败在哪招之上?”
梅友面色微变道:“莫非就是这‘芙蓉冰魄’?”夏潇吟点头道:“不错,以冰魄为针,刺人要穴,与‘梅花链’相比岂不更快?”众人听她这般娓娓道来,顿时恍然大悟,方知这面前的“芙蓉针”竟是冰魄所化。惊骇之下防范之心又多了几分。
凉风轻拂,竹影婆娑,山谷里偶尔传来几声倦鸟的低鸣。霎那间,众人屏息凝神不敢轻举妄动,只觉眼前这个娇怯怯的少女,实在深不可测。
殊不知,此时此刻余问书的心里却是起伏不定。眼下看来,夏潇吟身手之高绝不在己之下,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日在摘星阁内她束手与公孙玉成亲,尚可说是迫于父命无可奈何。但在蜀中,以她如此功力,和缜密的心思又怎会轻易被那些苗人所擒获?之后与柳御风一战,纵然拼斗不过,以她现下功夫瞧来若要脱身也是轻而易举。又何需自己大费周折地前赴玉风居相救?这一切的一切,而今细细想来,实是疑窦丛生。
正思量间,却听夏潇吟一声惊呼,身子急速向后倒退了几步,显是中了敌人一击。余问书不假思索,当即纵身而出,挡在她的身前,冷冷道:“以大欺小,以众欺寡,好不要脸!”夏潇吟乍见余问书,不由心花怒放,竟忘了身上那一击,欢喜道:“书呆子,你怎么来了?”余问书拔剑出鞘,微笑道:“你先休息会儿,看我怎么把那六人打得屁股开花。”嘴角轻轻一瞥,模样甚是顽皮,如同当年答应为她采撷水芙蓉那般轻描淡写。夏潇吟的心悠悠浮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夜,历历在目,恍然如昨,只是眼前的那个人却已不记得了。原来,咫尺之间也可以这么的遥远。
她叹了口气,收摄心神道:“他们六个不简单,你一个人斗不过的!”余问书剑气如虹,劲风夹势,摇头晃脑道:“打不过也要打,谁叫他们六个猴儿缠着夏大姑娘呢?”话虽悠闲,但手上却不敢有半点懈怠,使得皆是厉害招数。
那少陵六野本来拼着几人之力与夏潇吟相斗已是伯仲之间,占不了多大便宜,眼下又多了个余问书,强弱之势登时明了。只见夏潇吟素手摇曳,玉指点落处,芙蓉轻绽;余问书长剑凛冽,剑气所经地,寒光如雪。他二人攻守有度,配合得天衣无缝。少陵六野久经沙场,今日竟在这对少年男女手上折了风头,苦撑许久,终于败阵而去。
夏潇吟秀眉微蹙,捂住肩上伤口,愤愤道:“这六个怪物忒会缠人,下次再叫我遇见,非打断他们的狗腿不可!”余问书微微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夏姑娘的功夫竟是这般厉害,今日倒叫在下开了眼界。”语气虽然平淡,但意含讥讽,夏潇吟又岂会不知,当下也不气恼,只是淡淡道:“世间之事本就难以预料,便是善恶也是很难分清的。”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余问不觉若有所思。
九曲峰上两条人影闪过。
只听夏潇吟道:“溟月山庄便在此处了。”说罢,轻轻推开小楼的门扉,刚要踏入屋内,突然“啊”地一记惊叫,退出身来,满脸惊惧之色。余问书不由一凛,当先走了进去。只见空荡荡的屋内躺着两具尸体,其中一人青衫葛布,手握镰勾,清癯的脸上留着几丝浅浅的血痕,不是墨丹石还会是谁?余问书顿觉脑子“轰”地一声,仿佛要炸开似的,一把抱起他的尸身,大叫道:“墨先生!墨先生!”神情哀痛,难以言表。要知道这墨丹石与他相交数载,乃是倾盖如故的忘年之交,感情极是深厚。
夏潇吟望着余问书悲伤的模样,心中蓦地泛起一阵痛楚,暗道:我这番来,到底是对还是错?当下轻轻坐在他身边,默然无语。许久,余问书方才回过神来,强忍悲痛道:“以墨先生武艺要杀他,也不容易。到底,到底是谁下此毒手?!这般狠心!”
夏潇吟目光闪烁,神色极是复杂,沉吟道:“看他脸上的伤痕,显是被暗器所伤,而这暗器显然便是江南红袖庄的‘红袖善舞’!”
余问书皱眉道:“素闻红袖庄庄主司空落拓好女色不喜江湖中事,与墨先生又无瓜葛,好端端地怎会来此将他杀了?”
夏潇吟摇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或许当中还有什么秘密吧。不过这‘红袖善舞’却是没有半点虚假。”
余问书惊疑不定道:“如此说来墨先生的死即便不是司空落拓所为,也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夏潇吟嘴角微微一动,缓缓道:“看来我们得去趟红袖庄了。”
余问书点点头,可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此去江南,不知是福还是祸?
二人埋葬完墨丹石后,但见夏潇吟从包裹中取出一面光镜道:“当日我在石洞发现‘洞溟宝镜’今日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说着轻轻将它埋入土里,叹道:“埋了它,省得再掀起腥风血雨。”
远处,丹霞如火,残阳似血,眩目得让人觉得有些窒息。
余问书喃喃道:“这个江湖何时可以肃清,人的心何时可以安稳下来?”
夏潇吟痴痴地看着天边的流云,悠然神往道:“书呆子,无论如何你都要回江南去,回到你的风姑娘身边。只有在那里你才可以像这流云一样自由自在,没有负累。”“江南……”余问书的心头升起一股沉醉的温柔。
初夏的江南,空气中还残留着桃花的香味,弥漫着浅浅的惆怅。
红袖山庄内两条人影轻轻闪过,随即便隐没在玉树庭花之后,悄无声息。
大厅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猩红的地毯上是舞娘流风回雪般的身姿,香汗浅泛,薄罗初透,琼浆玉液内似乎也游荡着美人迷乱的香气。
司空落拓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翩然起舞的舞娘,眉眼间皆是醉意,仿佛连怀中的“春水刀”也要融化了似的。
“嗤”一记声响,红酥手上突然多了把明晃晃的长剑,先前娇媚的笑靥也变得寒光凛冽。只见那舞娘纤腰一摆,剑光如瀑,散发出阵阵迫人的冷意。
司空落拓手中的酒杯“嗡”地一颤,立时化为数截,丝竹声戛然而止。
“好俊的身手!”司空落拓宝刀出鞘,冰绡似的刀面上一层蓝光忽明忽暗。
那舞娘嘴角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冷冷道:“江湖盛传红袖有二宝,一曰‘春水’二曰‘亦枯’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话未说完,长剑已然刺出,显然对那“春水刀”是势在必得。
此时此刻,大厅的屋顶上回旋夏潇吟清脆的声音:“书呆子,你那周姑娘怎地会在这儿?好端端地要夺人家的‘春水刀’做什么?”余问书摇头不语,望着激斗中的周韵清,若有所思:清妹无端离书出走也就罢了,又为何会在此处?莫非她也知道了墨先生的事,故而来此一探究竟。若是如此,倒也多了个帮手……想到此节,不由精神大振,目光落处,却是周韵清凌厉狠辣的眼神。余问书心头突突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油然而生,只觉数日未见眼前之人好似陌生了很多。
忽听夏潇吟在耳边似笑非笑道:“你那周姑娘好生厉害,嘿嘿,出手绝不留情!”话音刚落,就见司空落拓惨叫一声,偌大的臂膀竟被长剑生生卸了下来,痛得满地打滚,情状甚是可怖。周韵清神情淡漠,视而不见,手中的绸带倏然挥出,将那春水宝刀稳稳地卷落怀中。这一切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余问书见她拔剑、断臂、夺刀,利落干净,毫不手软,心头又是一颤,暗道:纵然墨先生真是被此人所杀,她也不必下手如此狠毒……心绪正乱之际,却听夏潇吟轻轻道:“我去会会她!”说罢,翩然跃下屋顶。
红红的烛光下,周韵清原本清丽的面容也变得分外娇艳妖娆。只是在这张至美的脸庞上却透露着令人寒栗的冷漠与肃杀。
“你终于出现了。”周韵清嘴角上扬先前淡漠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得意,仿佛为这一刻,她已等了许久。
夏潇吟瞧着她挑衅的眼神,不禁心头发毛,指着春水刀道:“宝刀春水虽有销金断玉的能耐,但是对于一个使剑之人来说,却是形同废铁,毫无用处。”
周韵清望了眼剑上未干的血迹,悠悠道:“不错,这刀对我来说的确是废铁一块,可是……”剑锋一转,对着夏潇吟,“可是这刀对你而言却是至宝。”
夏潇吟的心“咯噔”一凉,冷笑道:“你不但功夫厉害,心思也很厉害。”
周韵清置若罔闻,目光泠泠,不知喜怒:“可惜与你相比我始终望尘莫及。夏姑娘,你还记得墨先生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么?”
夏潇吟脸色微变,随即镇定道:“你这话问得好笑,他临死前说的话,我怎么知道?”周韵清淡淡道:“那天我在屋外看得明白。墨先生抓着你的手,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玉箫,玉箫’什么的。嘿嘿,你也本事,那小小的几根针儿就将人至于死地。”她每说一个字余问书的神色就凝重一分,夏潇吟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继而变做刻骨的疼痛。
周韵清看着她痛苦的表情,只觉说不出的快意,微微笑道:“怎么?你没想到那天在屋外还有个人吧?你可知道这一路南下我也尾随而至,也怪你不当心,在客栈说的那番话我全听见了。什么‘宝刀春水,销金断玉’嘿嘿,果然如此……”原来当日周韵清伤心失意之下并未即刻离去,而是在山间徘徊。恰好看到夏潇吟神色匆忙地奔向溟月山庄,心下起疑,便悄悄跟于身后。之后夏潇吟和余问书南下,她也不离不弃。
夏潇吟苦笑道:“可叹我终究还是百密一疏,毁在你的手上。不错,墨丹石是我杀的!他身上所中的也不是‘红袖善舞’而是‘芙蓉冰魄’!”她这话虽是对周韵清所说,但目光却停留在余问书的脸上,“那日你对我说要去溟月山庄见一个故人,我心里就隐隐感到你与墨丹石关系非浅。之后我骗你说他是被‘红袖善舞’所杀,一则是为了引开你的视线,二则也好让你与我同来江南。你报仇心切定会与司空落拓大打出手,而那春水宝刀不正好成了我的囊中之物么。”她缓缓道来,从容不迫,只是眼底却是说不尽的哀伤。
余问书默然不语,半晌方才开口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墨先生?你,你骗得我好苦啊—”拔剑出鞘,对准夏潇吟的咽喉。
“嗤”一滴泪水落在了剑尖上,旋即化做一朵白芙蓉散开了,“你还记得当日我在石洞里曾对你提及夏家先祖与溟月山庄之间的渊源么?”
“说过又如何?”长剑如同凝固住了似的,未曾移开半分。
夏潇吟缓缓道:“其实事情并非这般简单。百年前先祖夏远公不但是溟月山庄的护卫之一,也是少庄主南宫月的知交好友。这一年夏远公奉命与南宫月前往桃源门,或许是造化弄人吧,有时候在命运的安排下,我们不得不束手就擒。就在那刻,他们遇上了那个命中注定的女子——许烟霖。她的美丽,她的聪慧无不深深地吸引着这两颗年轻的心。可惜在许烟霖心里却只有南宫月一人,无论夏远公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人就这么奇怪,喜欢的人心有所属,不喜欢的人却偏偏对自己一往情深,爱与被爱之间都是那么无可奈何。”说到这儿,她不由抬头看了眼余问书,
夏潇吟顿了顿,续道:“若是许烟霖与南宫月能够终成眷属那倒罢了,只是天意弄人,他们终究是有缘无分。因犯了门规,许烟霖被幽闭在步虚古陵,生生世世不得离开古陵半步。看着心爱之人绝望而又悲痛的眼神,夏远公心如刀绞。他痛恨南宫月的软弱无能,无法给心爱之人带来幸福。伤心欲绝之下,夏远公毅然离开溟月山庄,并立下誓言生生世世与溟月山庄为敌。就在他离开的那一晚,溟月山庄死了七十九人。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古陵中那个悲伤绝望的女子。我是夏家的子孙,祖宗的遗训不敢忘。落枫城注定与溟月山庄是死敌!”
“好个祖宗遗训!就因为墨先生是溟月山庄的人你便将他杀了,纵然你与他素无冤仇。哼,你不觉得这实在太荒唐了么?!”
夏潇吟凄凉一笑,惨淡得如同暮秋的寒菊:“世间之事本就荒唐可笑,人生在世本就身不由己。现今我话已说完,你要杀便杀,绝无怨言。”说罢,闭上眼睛,只待长剑刺落。忽觉耳边一凉,数缕青丝飘然坠落。余问书抛下长剑咬牙道:“你走罢,走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见到你!”夏潇吟只觉胸口好像撕裂了似的,痛得无法呼吸,这一句“你走罢”包含着多少厌恶与痛恨,她明白这已是余问书最大的宽恕。
迷乱的烛光里,是司空落拓扭曲的神情,是周韵清快意的笑,是余问书切齿的恨!春水刀跌落在地上,蓝光忽明忽暗。一切都已揭晓,周韵清自然不再需要它了,在这场变故里,它只不过是个棋子,让自己一败涂地的棋子!
夏潇吟颤巍着身子,拾起宝刀,缓缓向门外走去,每走一步,便是深入心肺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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