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时节,长安城中的牡丹花开得分外娇媚。周韵清却觉得身子日渐消衰,屈指算来想是毒发之期将至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细草莎坪,杨柳长堤,暮雨微斜,轻舟且放,勾带一络逼人的春意。
周韵清偎依在余问书的怀里,轻轻道:“余大哥倘若我死了,你还会念着我么?”余问书心头一痛,将她搂得更紧了“傻丫头你不会有事的,咱们不是说过要永远在一起的么?”
“永远?”周韵清温柔一笑,泪水划过玉靥,犹如轻绽的梨花,无邪,美丽。“那你发誓,不管现今将来心里只有我一人。”
余问书不由一阵迟疑,这个承诺他能做到么?他的心早在三年前就已被人占据,根本无力转还。可是看着周韵清气息奄奄的模样,又甚感心酸。或许在宿命面前他无由选择,但至少还能给她一丝希望,让她不要饮恨而终。
“好,我答应你!此生此世不管现今将来我余问书心里只有你。”
周韵清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又或许十八年来也只有这一刻她才是真正快乐的。
晴翠古道上,一辆马车轻驰而过,传来长安小儿女银铃般的笑声。
“油壁轻车郎马骢,相逢九里松。”周韵清目光中露出羡慕的意味,“不知何时我们也能这般,无挂无碍,自在江湖?”余问书道:“很快。等你好了我就带着你去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那是梦么?”周韵清缓缓闭上眼睛,嘴边却兀自留着微笑。
空山新雨后,骊山的春色愈发明媚。
余问书抚着手中的那只玉蝴蝶,怔怔的,仿佛痴了。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东风里,少女的笑颜如莲花的开落。少年心头暖洋洋的,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她的笑容心里总会有种莫名的欣悦。她姓风,风小雅一个江南女子的名儿。
红杏在风小雅的手中悄然绽放,宛若她那纯真的笑靥,少年不由醉了。
“你去过很多地方么?”
“嗯,不过我还是喜欢江南。这里没有纷争。”少年的嘴角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
少女的话淡若轻烟,却字字叩动着他的心弦“江湖本不繁杂,只是人心不蛊,反把这偌大的清平世界给弄混沌了。”“人心不蛊?试问这世间又有几个人的心是干净的呢?”少年轻叹一声,低低地吹起了洞箫,如切如搓,如琢如磨,仿佛梅花轻落的声音,倾吐着无限的缱绻柔情。少女倚着杏花树静静地听着,眸子中是水样的温柔,没有尘世的喧嚣与繁杂……
洛水河畔,肃杀寂寥,正是梅花当家的时节,少女嫩黄的衣衫在江风中逐渐褪色。血,殷红的血,染红了刀刃,更染红了江畔的白梅!
“余大哥,忘了我吧。忘了江南,忘了红杏庄。你会幸福的……”少女的目光渐渐消衰,气若游丝。少年痛楚地抱着她的身子,这个鲜活明亮的生命,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子竟如昙花一现般,匆匆便要流逝。
“你这又是何苦?”
“不,我很快活。只要……只要你们幸福,我就知足了……”
“我们……”少年的心痛苦地抽搐着,这个“你们”当然不仅仅是指自己还包括那个“人”。那个另她无时或忘,为之付出性命的男人。可是,她若走了,自己又怎会幸福?此后的年年岁岁,朝朝暮暮都只是为了相思而活。
看着少女乞求的眼神,少年还是点了点头,“我会幸福的。”泪水轻轻划过他的面颊。梅花落了,一切都香消在了那个无雪的冬天……
“余少侠!”
余问书蓦地回过神来,看着身后的医仙墨丹石,微微一笑道:“墨先生,有劳你了。周姑娘才得以脱险。”
墨丹石捋着三缕长须,道:“在下与少侠也算知交,这点绵薄之力何足挂齿。只是……”看了眼余问书手中的玉蝴蝶道,“只是任凭我医术再高也无法解开你心中的郁结,都那么久了,忘了她吧。”
余问书叹道:“原以为时间可以冲淡对一个人的念想,可惜我错了。原来忘掉一个人比思念一个人更难。”
小屋内忽然响起一记幽幽的叹息声,只是余问书没有听到。
不出数日,周韵清的身子已然好转,这日她辞别墨丹石等人,便独自前往摘星阁。摘星阁,顾名思义乃望月摘星之所,现下这座江湖中人人赞誉的百尺琼楼却也在幽闭的天光下黯然失色。小窗外,梧桐树的影子簌簌轻摇。尚是晌午,天色却阴霾得厉害,阵阵浓云翻滚把偌大的长安城遮蔽的一片混沌。公孙跋静静地斜颐在案头,手中的那管玉箫散发着幽淡的微光,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周遭的冥色所吞没。“余玄青死了,眼下江湖中又有几人会是自己的对手呢?”公孙跋满意地笑了笑,可心中却隐隐有些苦涩。这一辈子常人梦寐以求的权利、名望、富贵他都有了,惟独枕边人的那颗心,是他永远也无法得到的。
一支凤钗劲风夹势破空而来,落在了桌案上!
幽暗中钗头的那颗绿珠熠熠生辉,分明可见珠心的那个“云”字。
公孙跋心头猛然一震,这凤钗,十八年来无不萦绕于他心间的凤钗,而今终于来了!往事前尘交织肺腑,一时竟自痴了。
“公孙堡主可认得这桌上凤钗啊?”一个冷冷的声音凭地响起,隔着薄薄的窗纱是如此的陌生而又熟悉。
“你是……”公孙跋缓步走到窗前,欲待打开窗子却又不自禁地怯手了,颤声道:“你是谁?是何人派你而来?”
窗外那个声音略一迟疑,便即答道:“我姓周名韵清,家师纪莫邪……”
“咣啷”一只青瓷碗应声而落跌得粉碎。公孙跋身子一斜,苦笑道:“你说你是纪莫邪的徒儿?”周韵清道:“不错,家师临终前曾让我带着这支凤钗来找公孙堡主。说一切因由堡主自会告知。”
公孙跋面色惨白,涩然道:“十八年了,是该揭晓的时候了。”说着缓缓打开窗子,梧桐树下,那个女子的明眸粲然如星。“不错,是你。你的眼神就和云兮一样……”
周韵清蹙眉道:“云兮是谁?”。
“我的妻子,”公孙跋顿了顿道,“也是你的娘,这支凤钗的主人。”
“你娘叫周云兮,是武林世家潇湘神殿的千金,因为她生得美貌,故而江湖上又唤她叫做‘横波仙子’。那年我路过湘江第一次遇见她,横波掠目处,黛眉皆黯然。真不枉‘仙子’二字。自打那刻起我就下定决心此生必娶她为妻,数月之后我便登门提亲。其时我家中已有妻室,只道此事颇费周折,孰料那周掌门对这桩婚事竟一口应允,并叮嘱我选定吉日早早完婚。一时间我娇妻美妾,声名地位全都有了。那会儿想来即便是天皇贵胄,所享之福亦不如如此。”
“可惜自娘嫁进门之后,就从未对我展颜笑过,纵然笑也只是对着阶前的那株柳树微笑。唉,柳,柳,柳!我不明白为何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抵不过一株柳树?!后来我才知道你娘并非喜欢柳树,而是在她心里早有了旁人,那人就姓‘柳’!她在嫁我之前就与那人有了私情,并生有孩儿。她爹之所以将她下嫁于我也只是怕家丑外扬,折了名声。”
“可笑我公孙跋竟被埋在鼓里,懵懂未知。更可笑的是我仍然对她死心塌地,痴心不改。我曾以为日子久了你娘就会将以前的那个人忘掉,但是一个早就与她有了肌肤之亲,钗盟钿约的人她又怎会轻易忘记。纵然在睡梦中我搂着她娇柔的身子,耳中听到的也是那个人的名字‘柳御风,柳御风!’想来定是个风流俊俏的美少年。于是我命人砍掉庄内所有的柳树,凡是姓柳之人决不准踏进我摘星阁半步!可是你娘的心已经唤不回来了。她的一生似乎都在守侯着那个人。”
“一年后,你娘生下了你。你和你娘一样也是这般的玉雪可爱。我想她有了孩儿啦总该对我好一些,然而这不过是我一相情愿的痴念罢了。她何曾会念着我?她抱着你站在窗前望着墙外的柳树喃喃唤道‘小雅,小雅,小雅’一声声叫得是如斯的温柔。可是……可是她叫的不是你,不是你!是她和那个贱人生的孽种!我和她生的孩儿算什么?她根本不屑一顾!”
周韵清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什么刺中了似的,竟痛得厉害。
公孙跋续道:“我一气之下便将你送去了我表妹纪莫邪的铸剑庐,让她代为抚养。我不想让你娘再见到你,见到你只会更加深她对那个孽种的思念。当然我也隐隐存了个念想,希望她能求我将你送回,这样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有我们这个孩儿,或许她还念着点夫妻情分。不过可惜……”
“不过可惜她始终没向你开这个口,对于我这个女儿她也从未放在心上。因而我在姑姑家一住便是十四年,直到后来我去了天蚕门,做了余玄青的弟子,俟机为姑姑报仇,当然也是为你这个爹扫清障碍。”周韵清缓缓道来,面色如常,只是平静得近乎冷漠。
公孙跋脸上闪过一丝歉疚,讪讪道:“其实我心里也是很惦念你的,只是怕你娘她……”周韵清背转身子道:“你不必说了,个中的是非曲直,真真假假我也不想听,也弄不明白。我只是想问你一句江湖霸业和我哪个重要?”公孙跋不由一呆,半晌无语。周韵清淡淡一笑道:“我明白了,你选的是江湖。你和余玄青一样,毕生都是为了争夺这个虚名,如今他死了你的霸业指日可待了。”
公孙跋得意地笑了,“不错,而今放眼武林又有谁能与我匹敌呢?清儿你留下来,跟随为父吧。”周韵清臻首道:“留下来做什么?和你一样趋名逐利么,还是再当作你的棋子?”公孙跋被她一顿抢白,良久才道:“你要知道,你是我公孙跋的女儿,你生来就是活在这个纷杂的江湖之中。这是你的命!”
周韵清身子一颤,随即一字一顿道:“我是我,我的命与旁人无关!”说完,纵身一跃,飘然离去。
公孙跋颓然坐倒,望着女儿远去的身影,喃喃道:“莫非我真的错了么?”正想合眼睡去忽听门外小厮匆匆来报道:“老爷不好了,夫人那边出事了!”
公孙跋矍然而起,惊道:“何事?!”
那小厮吱吱唔唔道:“有个白发人闯了进来,似乎是姓柳……”
“柳!柳御风!是他,他终于来了!”公孙跋一把抓过案头的长剑,发疯似地奔了出去。
萧萧庭院中,清冷寂寥。
柳御风胸口一热,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个清瘦的背影,竟半晌说不出话来。而那女子似乎也未曾觉察到身后的动静,依然痴痴地数着阶前的木兰花,低声道:“当年他曾说过木兰花开之时,便回来见我。如今花儿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却始终没能见上一面……”柳御风心中酸楚道:非是我薄情而是你早已嫁为人妇,你我再见又有何意?只不过更添几分相思之苦罢了!转念又想:纵然不见,难道我对她相思之情就减少半分过么?
庭花悄落,落在了那女子的雪肤云鬓之上,桃腮凝脂,朱颜如醉,宛然便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儿女的娇羞模样。花貌如昨,东风依旧,可惜人事却已全非。
“霸陵柳,秦楼月,年年柳色年年月。秦楼箫声咽。玉壶转,金波淡,西风东风几时换?流年暗中换。”这是一首《长相思》,乃是周云兮幽居闺中所作,虽算不得工整,但字句中却是怎一个“相思”了得!
柳御风心头大震:莫非,莫非她下嫁旁人并非一己之愿?!其实在她心中从未忘记过我。可既是如此,那当年她又为何对我说出这番决绝的话来,这,这到底是为何?是为何!意乱神迷之下不由触碰了花树,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
周云兮蓦地转过身来,不禁一声低呼,花树之后的那张脸是如斯的铭心刻骨,魂牵梦萦,“柳!柳!是你么,是你么?”柳御风只觉身子一颤,一个娇柔的身躯扑入了怀中,素衣雪衫,柔音玉语,似耶非耶,如梦亦幻?
“云兮,云兮!是我。木兰花开了,我来见你了!”
周云兮凄然一笑,泪水簌簌而落:“我是在做梦么?你……你可终于来了!”说着紧紧抱住他道,“纵然是梦我也不放你走。”柳御风抚着周云兮柔软的发丝,恍如梦中,喃喃道:“二十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而我却老了。”
周云兮垂泪道:“不,我也老了,自你走的那刻起,我的心就老了。”
柳御风苦笑道:“既是如此当年你又为何弃我而去,另嫁旁人?”
周云兮黯然道:“当年你向我许下一月之期,可我却苦候不至。腹中的孩儿在一天天长大,事情终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我爹爹是武林名宿,女儿却未婚先孕,这对他而言实是个奇耻大辱!待我产下孩儿不久他便将我许配给了公孙家。我虽抵死不从,奈何他以孩儿的性命相要挟,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上了花轿。临行前我托人将孩儿送到乡下,又恐爹将来反悔去杀她,便用了你名字中的‘风’为姓避人耳目。我还将玉蝴蝶放入的她的襁褓中,只盼天见可怜,有朝一日你们父女能够团聚。岂知成亲当日你却回来了,可惜到底晚了一步!我已是公孙家的人了,若然随你而去,莫说我爹不肯罢休,就是在座天下英雄也不会放过你!我又……我又怎么忍心让你为我而死!”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柳御风心中大痛,猛地伸出手来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咬牙道:“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你不会对我负心!是我,是我让你受苦了!云兮,走!我们现在就走!”
周云兮将他抱得越发紧了,哽咽道:“可以么,我们还回得了头么?”
柳御风心头痛楚道:是啊,都二十年了,还回得了头么?当下轻轻捧起她的脸颊温柔一吻,道:“若是回不了头,便往前走。是生是死咱们都在一块儿。”
柳御风只觉气力一点一点的在消失,青衫上业已沾满了斑斑血迹,索性将剑一扔,俯身道:“云兮看来今日咱们是走不了啦,不如便在此处拜天地做夫妻如何?”
公孙跋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笑道:“狂徒,你命在顷刻,却还做这白日大梦,简直痴心妄想!”
周云兮微微一笑,柔情无限,道:“好啊,咱们便在此处做夫妻。”说着跪下身来,低声祝祷:“信女周云兮愿嫁柳郎为妻,生生世世永不相负。”柳御风也齐声道:“愿老天保佑让我夫妇二人永不分离。”众目睽睽之下,二人竟是这般旁若无人地拜起天地来。公孙跋又惊又诧,又羞又恼,又妒又恨,但觉与她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尚抵不过旁人的片刻蜜语柔情,心下冰凉之极。拔见出鞘道:“云兮,你莫要逼我!”
周云兮充耳不闻,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柳御风,轻声道:“柳郎,咱们走吧。”拉着他的手径直向前走去。忽觉背后一凉,一柄长剑穿过自己的小腹,鲜血登时染红了雪白的衣衫。
只听公孙跋狰狞道:“你若离开这儿,便留下你的尸首吧!”
柳御风一把抱起她的身子,惊唤道:“云兮,云兮!”周云兮勉力伸出双手死死搂住情郎的脖子,微笑道:“别管我,继续走。咱们……咱们这就回家……回家去……”气息微弱,那一剑显然是要了她的命。柳御风含泪道:“好,我听你的。咱们这就回家去。”周云兮嫣然一笑欢喜无限,只觉此生业已无憾。
公孙跋挥舞着长剑,痛苦道:“你宁可死也不愿看我一眼么?”
周云兮一字一顿道:“非是我狠心,是你来的太迟了!”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青苔小径上,染红了一径的木兰花。任凭公孙跋手中的长剑如何疯狂,柳御风的脚步却未曾停止过。周云兮的身子已然冰凉,可在她的脸上却是幸福的微笑。
此时公孙跋的耳畔不禁响起妻子常念的那首词来“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原来在周云兮心里这二十年的光景只是她和柳御风彼此等待的一个见证。他们,毕生都在为对方而守侯!
公孙跋苦涩地笑了笑,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女子在为他而守候,只是他却辜负了。
东风无痕_东风无痕全文免费阅读_第七回长相思·梦里不知身是客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