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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此吗。
莫妮卡·豪斯曼少将目光在桌面上的调令文件上停留一瞬,心中自嘲。
这份调令并非军部下发,而是由军务大臣绕过议会直接通过飞行异兽直达前线的。调令的红绸封面上盖了紧急印章,签署日期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前,目的只有一个——因某项绝密任务,急需军务大臣的女婿、下任伯爵继承人赫克里斯·埃菲中校回归王都。
视线转移到办公桌前站立的青年贵族,莫妮卡·豪斯曼面色不变,还能够对对方释放安抚性的微笑,“埃菲中校,我该恭喜你的升迁了——从地方军到中央军可是个大跳跃。”
第一师梅斯菲尔团的团长赫克里斯·埃菲中校是切斯特军体制内少有的选择与莫妮卡·豪斯曼合作的贵族军官之一,虽因身份地位上的差距,莫妮卡想要调动这批合作派时仍然会感觉吃力,但不得不说,这些经过王国精英教育的高级军官在战场上还是能够发挥作用的,来自军务大臣——梅斯菲尔家的大笔资金援助,也跟这位大臣女婿的存在脱不开关系。
赫克里斯是位俊美的青年贵族,风度翩翩、仪表不凡,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一手自然下垂,一手扶在佩剑上;听到莫妮卡的话,这位青年贵族面无表情,对这份调令表达出明显的抗拒情绪。
“少将,战争还没有结束。”
莫妮卡有些讶异,她对于这些贵族军官的忠诚度是不抱期望的,赫克里斯让她的心里稍稍多了些温暖。
“一级调令可不是我们能够违抗的,埃菲中校。”走出办公桌,莫妮卡冲这位在她麾下服役了不短时间的贵族青年伸出手,“切斯特军记得你的付出和贡献,回到王城亦不代表你就脱离了战场。你将面对另一场战争,还请继续努力。”
赫克里斯·埃菲沉默数秒,脱下右手上的白手套,握上莫妮卡的手。
“……感谢您这段时间的指导。”
接受的王国上层精英教育让这位青年贵族永远也不会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那样失态,即使他非常不愿意在这种时刻离开前线、并相当舍不得他刚刚结交到的朋友——比如他那个团的直属下属、那位在之前的交火中失去手臂的列长——但在明白事情没有转圜余地后,他依旧能够保持风度地面对现实。当他带着隐晦的不满走出这间总统领办公室时,丝毫没有察觉军务大臣对他的庇佑之心。
莫妮卡站到摆放着观赏植物的观景阳台前,透过落地窗上的玻璃居高临下俯览这座快要不属于她的城堡,沉默良久后,微微叹息。
如果她是那种手段冷酷的人,她应当强势扣押下赫克里斯·埃菲才对。军务大臣投鼠忌器,至少在关键时刻不会对切斯特军落井下石。
短暂地失意后,这位战术大师很快控制住情绪,原地转了半圈,重新坐回靠背皮椅上。
她不屑于玩弄阴谋,因为她十分理智地知道诡计的力量是何等的脆弱。即使扣下赫克里斯,也不过是能在双方交易时博取到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筹码,能发挥到的作用实在不大。
人们津津乐道那些兵行险着的战役,为那些被夸大的战争史上人物倾慕不已;但事实上如果一支军队只能依靠非正常手段获取胜利,那么这支军队存在的必要性就已经值得怀疑了——军队是国家|暴|力机构,必须拥有无上的、堂堂正正的威慑力;不能正面击败敌人的军队,其权威性是难以保证的。
莫妮卡·豪斯曼这位战术大师最擅长的就是一点一滴地累积己方优势,再以累积而来的优势压倒对手;女性特有的细腻与踏实的务实风格让她赢得了世人的认可,对于战争,她有着她独特的理解。事实证明了她的路线是正确的、是必然能够看到胜利的;但可惜的是,她缺乏能够实际掌控的坚定大后方,这让她拥有的力量成了无根之浮木。
静坐着将哪位黑魔法师来到切斯特堡垒后的事件细细地回思一遍,莫妮卡不自觉地露出苦笑。
“……这家伙,用玩弄阴谋的手段给我表演了一次阳谋啊。”
作为漩涡中心的存在,莫妮卡清醒地知道自己作为“棋子”的身份,也非常明白自己这枚棋子随时有可能向弃子转化。在这个不洁的少女会被掷石而死的神权国家,莫妮卡并不会浪费无谓的精力去感叹自己的命运。她愿意成为流星,绽放过无上光华后一闪即逝;能够在战争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她已经没有遗憾。
她培养起来的人才和体制在她死后自会有人继承——或者说,抢夺。用两年的时间将切斯特军提升到堪与紫荆军比肩的程度,当她这个占坑的弃子离去,切斯特军会成为让无数人眼冒红光的奢壕遗产,她甚至有在自己离去前挑选接手人的底气;无论是能以赫克里斯·埃菲为突破口的军务大臣一系、还是以洛因大公爵为首的林赛家、甚至是她那个早不联系的父族豪斯曼家,在她伸出橄榄枝后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现在,她的计划完全被那个黑魔法师打断了,以一种粗暴的、无法回避的方式。
阴谋与阳谋的区别在于,只要被揭露,阴谋是极其容易被推翻的;阳谋则不然,以推动大势造成的倾碾之势即使被点明,其滚动的车轮也无法被终止。就像明知王被那个混沌散播者蛊惑提前舍弃切斯特、就像明知宫廷法师的离开代表着自己的时间进入倒计时,她也无法扳回局面。
安格斯·末日审判是以给教廷添乱为目的来推动局势的,他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一点;但让人郁闷的是这家伙在确实地达到自家目的的同时坑了自己一把,这就让人很难愉快起来了。莫妮卡回溯其手段,竟发现自己已经难以与对方在大势上角力。
自然,就此认栽不是她的风格。指尖在桌面上轻敲,这位战术大师冷笑一声,目光愈发冷静下来。
“维克多!”扯过风衣大步出门,迎面走来她的铁血亲卫队长;从来不会向她发出质疑的维克多中尉没有问她的目的,目光一扫点出几名亲卫随侍,快步跟了上来。
“通知军情处的人与赫尔特少校到第三会议室。费迪南,你跑一趟大教堂请汉森主教来一趟。罗伊,你去……”一路下楼并同时指派身边文员跑腿的莫妮卡,安排人手召集她所需要见到的人员时在脑中过了一遍城中现有高级军官的名单,并剔除掉混吃等死毫无作为的那一部分;再有效的计划也必须要得力的人手去执行,她可不会拿自家的时机去赌博。
总统领府如平日一样肃穆又忙碌,穿过正厅走出大楼时,她忽然脚步一顿,猛然扭头看向中庭角落。
喷泉后方与林荫小道之间的草地上排列着一行装甲车,这种重要的战争器械被安置在总统领府里并不稀罕;毕竟莫妮卡管理切斯特军的理念向来以实用为最高标准,面子和排场并不在考虑范围内。
那些装甲车上的符文图案让莫妮卡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反应灵敏、大脑在本世界能排上前十的战术大师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口中发出的指令戛然而止,身体轻微地晃了晃,而后如同暴怒的狮子那样看向她的书记官。
书记官目带茫然,被莫妮卡盯得冷汗淋漓,连连后退。
……不对。
情绪失控对于莫妮卡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理智再度占据了这个战术大师大脑的主导权。她眯起眼睛、抿着嘴唇原地站了两秒,侧头看向她的亲卫队长。
“军械处的人在哪。”
她不会去问不是军械处是否起了异心,如果那批人这么干了,这批装甲车会被藏到更加不起眼的位置去。这批东西摆到她的眼皮子地下,以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是在无声地表面某种立场。
维克多当然知道莫妮卡在为了什么暴怒,军械处的人不但隐瞒了巨人魔法阵的研究进度,还将这批重要的车辆排除在送往一线的物资单上之外。
维克多紧绷着脸,自然下垂的手无意识地捏成拳状。不是什么人都能坦然应对少将的逼视的,即使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一言不发的维克多让莫妮卡额头上的青筋一抽一抽地跳动起来,飞速转动的大脑让她隐约产生不妙的预感,这样的认知让这位坚毅的少将心中隐约开始抽痛。
“维克多中尉!回答问题!”
维克多是能够预料到这样的局面的,当他配合军械处的人将这批装甲车放到总统领府内时,他就知道少将会很快发现他们这些人的异样。但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切斯特堡垒这个大军营里能够稳妥地存放这批战略性装甲车的地方不多。
轻轻吐出一口气,维克多放弃了以自己的理解能力去思考应对少将的方式。白日间鲜少离开办公区的少将走出来时他就应当按照指示动手的,是他的犹豫让事情拖到了这一步。
“……抱歉,少将。”
亲卫们忽然围住少将、并发出压抑的惊呼声;经过庭院的各部门文员好奇地将目光投过来时,就看见维克多中尉打横将少将抱起,边大喊着让人去请牧师、边往大楼里冲。
莫妮卡·豪斯曼少将突发疾病的事情在小范围内引起一阵骚|动,但很快,就被别的事儿所掩盖——当日下午二点,宪兵队与护教骑士团产生了冲突。
宪兵队是独|立在切斯特军体系之外的,拥有职权分明的军事法庭与审判所——当然,绝大多数时候这两个部门和男人的胸|部没什么区别;军队内部有自家的惩戒体系,宪兵队的人最多也就管管那些喝多了闹事的酒鬼或不长眼的小贵族。而坐镇红衣主教往往兼任本地的宗教裁判所裁判长,在职能上与审判所有重合区域。
后勤处,赫尔特少校的办公区里那几位高级军官再次齐聚;不过这次他们难以保持前一天的优雅和冷静,一个个脸色难看得跟死了爹一样。
汉森主教不通过正式审判就对约翰斯顿等人施以极刑的事儿已经传开了,物伤其类的贵族们或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约翰斯顿等人的叛国行径,纷纷为自家的项上头颅操起心来——贵族们可以接受约翰斯顿等人遭受宗教审判、身败名裂,却是很难忍受同为贵族的他们被那样如同猪狗般宰杀的。
汉森主教试图用约翰斯顿等人留下的遗产安抚其它贵族议员,却忘记了本地派系的贵族多数并不在他的安抚名单内——本地派系的贵族多为军方人士,议员选举时让出了大部分的席位。
“真是……野蛮人行径!”
与赫尔特少校差不多年纪的贵族军官吹胡子瞪眼地说出这句话时,眼底藏着抹之不去的恐惧。死上一千个大头兵或者平民这个老贵族也不会动一下眼皮,一下子被干掉了十六个贵族,他就被吓到了。
赫尔特做出一副难掩忧虑惊恐的样子与这几个贵族军官异口同声地申斥了一通汉森主教,未了一拍大腿,痛恨地说着军中的精锐士兵都放到一线去了,竟给了那个无耻神官可乘之机。
有他的引导,这几位贵族军官在情绪上与汉森主教的强权态度更加对立;当其中一位在赫尔特的刻意诱导下说起不久前宪兵队与护教骑士团的冲突时,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人在愤怒中是很难冷静地做出判断的,这几位贵族军官一时间根本发现不了赫尔特的推动,自发地承担起了联络本地派系的贵族议员、贵族军官与汉森主教抗衡的责任——这里面自然有利益那无处不在的身影;约翰斯顿等人的遗产是相当可观的,有肉不吃可不是贵族的风格。
斯尔纳离开后留下来看管托莱兄弟的是安格斯,对上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家伙,东与南都彻底歇了溜走的心思。
被视为不稳定因素的托莱兄弟让安格斯带回了他由军方安排的住宿处,死神那家伙甩脱了这两个拖油瓶立即跑得不见人影,连在外走动的权利都失去的托莱兄弟现在就坐在面朝军营的独栋小楼客厅里,冲对面壁炉旁的黑魔法师干瞪眼。
现在并不是枯坐在这儿浪费时间的时候,从死神口中得知安格斯计划全貌的托莱兄弟内心只能用心急如焚来形容;然而安格斯这个人是体贴的绝缘体,为了不让托莱兄弟吵到他,这家伙直接用了固化魔法来让兄弟俩老老实实地呆在沙发上。
仅着浅色系宽松长袍的安格斯懒洋洋地窝在宽大的单人扶手沙发里,赤着的双脚搭在圆凳上,整个人说不出的轻松惬意;介于虚实之间的繁复魔法阵图在他脚下的短绒地毯上浮现,拳头大小的光团从法阵中飞出,转化为一只只极为鲜活的光形态眼球,诡异的独眼中能清晰地看到瞳仁转动,远比格洛丽亚在绿意村时驱使的真实之眼更灵活、精密;这些飞行的独眼绕着安格斯转了一圈后形体渐渐化实为虚,消失在视线中。
也算是有点儿“识货”的托莱兄弟眼皮都开始跳了——既没有吟唱咒语、也没有借助手势引动,要不是亲眼看见魔法阵出现,根本就不能相信那个看起来快要放松得睡过去的家伙施展了魔法伎俩。
只剩下头部还能自由活动的托莱兄弟无言对视,东挤眉弄眼地打眼色,南知道哥哥在担心什么,嘴唇蠕动了下,把几乎冲到嘴边的话语压了下去。他知道没有实力为后盾的言语是多么空洞无力,再怎么不甘心,在此刻,他终究只能是旁观的看客。
本性上而言,南并不是偏激的人。来自信徒家庭的教养培养了他平和的心境与包容的心态,他并不是全盘认同教廷内部激烈派屡次修改后倾向极端的教义,但他认为献身于父神的人们最终将得到神的引导、走到正确的道路上,即使被军部内教廷一系的大佬们流放,他也没有怀疑自己的信仰和他选择的道路。
但走出家门的这几个月所经历的人和事慢慢地让他的想法产生了改变,到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正义或邪恶并不像幻想中描述的那样泾渭分明,而等待迷失的人们回到正确的道路,是一件太过漫长的事。
安格斯那套自称理论的说法是无法说服南的,即使南不能做出有力的辩驳,但他心中明白安格斯这个人的行事有悖于世人所能接受的价值观;他那将他所看不上的人视为蝼蚁的风格是南绝不能容忍的,而想要让这个人认识到这一点,南自己必须拥有能够让对方正视的能力。
——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是无法对外界造成影响的,将自己与格洛丽亚、尤纳尔、甚至于死神、斯尔纳放到同个水平线上进行横向比较后,南只能难堪地承认:自己是个毫无能力的弱势者。
对于男人而言,没有比承认自己是弱者更让人感觉羞臊、更无地自容的事。
安格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神圣骑士坚定的目光中熊熊燃起的斗志,更不会想到在他有意无意地展露出绝对实力后,会有人以他为目标升起挑战欲。
尤纳尔正在街道上闲晃。他不太喜欢那个登门拜访的炼金术师,虽然他并不是本地人、没有听过斯尔纳那绝称不上正面的名声,但野兽般的直觉让这位前战神判定那家伙的性格不是他喜欢的那类人,在格洛丽亚与他聊天时他就自个儿避出来了。
堡垒内对非军方人士开放的区域太少,近期动|荡之下被封锁的地带又提升到了历史最高度,闲晃了几个地方都被人栏下的尤纳尔渐渐感觉不悦起来。
“真是的……还不如在大营那边呢,至少没事儿能去跟那些兽人们玩儿摔角。”再次被拦住去路的尤纳尔一脸不爽地嘀咕着转身,本质上他并不是个叛逆的人,自然不会凭借自己的实力在别人的地盘上挑战别人制定的规则。但也许是他那副清秀少年的外表太没有威慑力、神色间不加掩饰的不耐烦又太容易刺激到他人;天没亮就被拉出来执勤的护教骑士乍然听到“兽人”这个名词,立即满是戾气地看过来。
“站住!你在嘀咕什么呢?你这个异教徒!”
这位护教骑士个头跟托莱兄弟差不多,横向面积当得上南的一个半;胸口除了护教骑士团团徽还佩戴了二阶剑斗士徽章的这家伙看准了这个衣着算不上华贵、外形上也没有多少威胁性的家伙是个软脚虾,怒斥出声同时,带着刀鞘的长刀扫了过来。
宪兵队的人收拾“治安隐患”时喜欢一拥而上、按住就捆,带艺投献的护教骑士看不上那种“不讲究”、“没面子”的做派,行动上却也绝不会比宪兵队的人温柔;如果尤纳尔是个没有武力的普通人,这一刀鞘下来肋骨都得断几根。
“嗯?叫我?”
尤纳尔木愣愣地回头,脑中还在疑惑所谓的异教徒是不是用于称呼自己,身体已经反射性地做出反应——竖起一根手指挡住横劈过来的刀鞘,膝盖一抖,小腿如弹簧般扫了出去。
得感谢这段时间以来对托莱兄弟的亲切指导,尤纳尔脚上并没有用力,脚背只是“轻轻”地踢到对方的脚踝处;出手时没有料到会遭到还击的护教骑士脚踝上像是被铁棒扫到,面色陡然一变;但是还未等他痛呼出声,那可恶的小个儿带着一脸的茫然说着“什么事啊”,另一只手呈巴掌状呼了过来。
封锁第四大道的护教骑士约有一个小队的兵力,动手的家伙旁边就或蹲或站地呆着十几个同伴;二阶剑斗士向路人找茬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出这种无聊又没有外快可捞的外勤时,队官对下面的人容忍度总是比较高的。
叼着半片烟叶子百无聊赖地靠着墙发呆的队官正想着这次行动上面发下来的额外赏金该花到哪个女人身上,眼角余光看到一个庞大的身影被抽飞到半空时,脑中还闪过一句“这家伙看起来有点儿眼熟”;等到那个熟悉庞大身影重重撞到石砖墙面上、哆嗦着无力地下滑时,他才反应过来——
“该死!给我抓住那个混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