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隔着原木制作的小圆桌,两位施法者相对而坐。
安格斯以手指轻轻把玩茶杯杯耳,古井不波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对面的格洛丽亚却是怒目横眉,柔软的长发被浑身滂湃的精神力鼓起,无风自动。
即将失控的前一刻,格洛丽亚忽然冷静下来,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缓,眼中的怒色渐渐清明;她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安格斯那张过于完美的脸看了一阵,忽然说道,“你可从来不是秩序派的,末日审判。”
安格斯微一扬眉。
“你的观察力确实非常人所及,我们到这儿的第一天,凭借少许蛛丝马迹你就能发现这个村子暗藏着的隐秘……”她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整理自己的思路,外放的精神力也缓缓沉淀下来,归于平静,“如果换成别人,比如南·托莱那个小子对我说这种话,那么我有可能因此怒而出手……”
“但说出这些话的人是你,那动机就值得怀疑了。”格洛丽亚很不客气地说道,“你作为本大陆混沌派标志性代表人物,我可不能天真地认为你会乐于见义勇为、仗义出手。的确,这个村子奉行的生存之道违背了最起码的伦理道德,其行为严重亵渎生命尊严,是有正义感的强者们所不能容忍的。但是你的话……”
将上身微微前倾,格洛丽亚的用语更加不客气了,“六十年的时光足够这片大陆上的人们忘却关于你的记忆,但认识你的人……比如说我,不应该忘记你的风格。倒不能说你的所作所为如何卑劣……但自创独|立规则的你,称为某种程度上的‘秩序破坏者’也不为过。”说到最后,格洛丽亚已经有些磨牙了。
安格斯叹息一声,“六十年的时间磨灭了你鲜明的轮廓,飓风女士,你不如年轻时那么可爱了。”
格洛丽亚额头青筋暴起:“你这家伙还真敢说啊——那时候你把我折腾得多惨!这村子里的事情根本不到能引发你兴趣的程度,你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容易诱导吧?如果我顺应你的意愿大肆破坏此地,之后你是不是只要觉得无聊了就愚弄一下我作为消遣?!”
安格斯懒散地一摊手,“把我说得如此恶劣可不好……难道你不认为这儿发生的事儿过于不堪了吗?”
格洛丽亚咬牙切齿:“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也比被你插手来得强吧!只要是被你介入过的事儿,哪一件不是往更严重的方向恶化?!”
“这种说法可太不公允了。”安格斯很没诚意地辩解了一句。
“总之!”格洛丽亚一拍桌子,怒喝道,“我说过不要把你那种做游戏的心情放到我身上来吧!”
安格斯无所谓地撇撇嘴,“好吧,我以为你会对那两个小姑娘有多偏爱……”
“不要说得我好像只有一根筋。”格洛丽亚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们也好,死在她们之前的可怜人也好……都是职业级强者的后裔,在这种环境里也极为容易接触到各系冒险者。如果真的想要抗拒命运,拿出拼死的决心……哪怕以付出性命为代价,也不会让自己坠入成为商品后再凄惨死去的下场。既然屈从命运甘当弱者,那就只能收获自己选择的结果。”
“物竞天择吗?真是残酷的言论。”安格斯慢悠悠地说道。
“将一生荣辱寄托在他人怜悯之上的人,和绝不低下头颅的勇者,神会更加垂青哪一个?”格洛丽亚理直气壮地说道,“再说了,即使我要出手纠正这里的错误规则,那也绝不能出自你的指使!”
“真糟糕,你把我当成什么有害物质了吗?”安格斯说。
格洛丽亚瞪了他一会儿,凉飕飕地说:“那么让我换个说法……在我拒绝任你驱使的情况下,假如你产生了改变此地秩序的兴趣,那么你会怎么做?”
“……那样的话,乐趣就少得多了。”安格斯这么说着,引得格洛丽亚再次狠狠瞪了他一眼;调整下坐姿,末日审判优雅地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种方法……不论幸或不幸,当这个村子的人选择了这种出卖尊严求存的生活方式,那么‘团结’这个词汇就永远抛弃了他们。在每一家都有可能出现过‘牺牲者’的情况下,他们之间的隔阂之深不必赘述;除了小部分既得利益者,大部分人心中……都必然压抑着毁灭的欲|望。只需要几个金币与恰好到处的引导……他们自身就是毁灭自身的武器。”
“……”格洛丽亚脸都青了,理智地控制住了追问对方会如何去“引导”的念头。
“至于第二种方法,就更简单了。正如肮脏的街道总能吸引不入流的痞子,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生存模式自然也会吸引毫无上进心的底层冒险者。相比被大势力瓜分殆尽的外界,这个一定程度上拥有颇高自由度的据点虽然相对贫瘠,却也不是没有油水可捞。”安格斯慢条斯理地说着让人心底发寒的推论,就像是某位有身份的绅士在讲诉着他在马术技巧上的心得,“在此地挥霍金钱的底层冒险者,当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后,难免不会生出将其控于掌中的想法。这种野心小得可怜的家伙集聚二、三十个之后,会对此地的旧有秩序产生什么样的冲击呢?”
“……”格洛丽亚打了个寒噤,黑着脸说道,“魔法女神在上,幸运地被你所关注到的家伙们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开始感慨教廷的眼光,‘混沌散播者’这个称呼真是实至名归。看在天父的份上,这里的人虽然堕落却也并非十恶不赦,‘求’您放过他们吧!”
安格斯兴趣缺缺地耸耸肩,“游戏也是需要人配合的,飓风女士。”
“老娘才没有附和你那恶趣味的心情!”格洛丽亚拍桌起身,铁青着脸转身就走。
大力被关上的门宣泄了飓风女士不平静的心情,随之而来的是对方狠狠踩着走廊的木地板远去的声音。
安格斯端起茶杯,一直老实地盘在圆木桌下的黑猫自阴影中走出,猫脑袋扭向契约者,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怪笑,“看见你如此难堪的一面真叫人意外,安格斯,我有点儿喜欢那个女人了。”
安格斯眼角瞥向黑猫,露出意味深长的冷笑,“你竟能听懂我们的话吗?我也很意外,灾厄,你脑中的肌肉开始发挥其原本应有的功能了?”
“哈——!”黑猫长笑着,迈步退向房间阴暗处,“别想激怒我,安格斯。这个女人提醒了我,你再也不可能像奥利维奇事件时那样利用我了,你这恶劣的人类。”
“呵。”安格斯轻笑一声,低头品茶。
格洛丽亚脸色难看地直接出了旅馆,街道上时而出现的勾肩搭背的人影让她腻味地呸了一声,召来一阵微型龙卷风托起身体,在夜色的掩护下飞越重重屋顶,很快离开了村庄范围。
落足在环绕山谷的群山之巅,原本怒气冲冲的女施法者全身的气势忽然冷冽下来,浑身的精神力一阵波动后形成自成领域的精神场,将格洛丽亚那极强的存在感紧密包围,与茂密的丛林混为一体。
月光之下,飓风女士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让人心悸;她单手平举,手指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道诡异莫测的魔法阵图,空间之中泛起一阵涟漪,一面介于半虚半实之间的铜镜渐渐成形。
“原来如此……以黑猫的主人身份出现是第一次暗示,‘黑克的替代品’这句话是第二次暗示,‘黑暗中的虫子’是第三次暗示……那家伙可是相当讨厌猫的,怎么会把随身的魔宠定型为猫形态呢?自诩虫子更是惹人发笑,以那混蛋的自大……”自言自语着诡异的话语,格洛丽亚平庸的面孔之中看不出之前易喜易怒的肤浅,反倒是从容得……让人不寒而栗。
“让四阶的黑魔法师也必须提起全部精神应付……末日审判招惹到了什么样的存在呢……”
铜镜凝聚出实体,在飓风女士的指尖轻抚之下闪耀出一道暗淡的光芒;倒映出格洛丽亚相貌的真实之镜忽然变得透明,显现出遥远后方、藏于山谷之中的山村景象。
高阶魔法伎俩具象化出的真实之镜比不上拥有完整法阵的法师塔所显像出来的强大,但仍旧极为实用。镜中的山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安格斯所在的方向——安妮家的旅馆上空,却盘旋着一道淡淡的、几乎看不清轮廓的魔影;其形态颇为脆弱,似乎随时有可能被一阵清风吹散,然而存在感却无比强烈,仿佛……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即将撕裂空间降临此界一般!
格洛丽亚面色剧变,惊呼出声:“深渊之主?!”
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向他搭讪的孩子,他们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胸部,但在街边民房屋檐吊着的夜光石映照下,那稚嫩的小脸蛋上已能看出不属于这个年龄层次的沧桑世故。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客人”的反应,南的久久不语让她颇为忐忑,更加卑微地说道:“先生,可以吗?要不然四个金币就好……还是您更喜欢成熟一些的姐姐呢?”
南高大的身躯一晃,以手在额头上重重按了一下才勉强控制住急速冲上头部的惊怒;雏|女支的存在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事实上,在杰佛里城的下城区某些地方就有这种让人怜悯的可怜孩童存在,但那毕竟不是之前的南能接触到的现实——
从军部的高级士官沦落为后方城市里管理治安的小头领,对于南来说就已经是足以让他失落的“流放”;但戒卫队分队长这种身份已经是一般市民只能仰望的存在,而被南所诟病的、上城区贵族人家之间各种让人嘀笑皆非的所谓纷争,比起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们身上笼罩着的黑暗,远不极其万一。
以绝大的毅力压抑住胸中沸腾的怒火,南缓缓蹲下|身,碧蓝的瞳孔真切地注视着两个越发紧张的孩子,颤声问道,“别害怕,孩子们……我绝不会伤害你们,请告诉我,是谁让你们……对陌生人说出这样的话?”
小女孩与她的弟弟面面相觑,再看向南时,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儿受到关怀的模样,反而越加慌乱起来,悄悄地把脚步向后挪动,“对不起,先生,我打搅到您了……我们这就离开……”
“不,孩子,请别担心,我对你们毫无恶意。”南急切地说道,“我来自杰佛里城,之前是一名戒卫队的成员。你们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吗?请告诉我吧,我会帮助你们……”
小姑娘脸上的惊骇更甚,她低声惊呼了一声打断了南的话,紧抓着弟弟的手转身就跑,就像身后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存在一样。
“孩子?”南大急,高叫了一声,对方跑得更快了。
南连忙提步去追,小姑娘听到身后的脚步身,仓促回头看了一眼,稚嫩的小脸蛋上满是恐惧,痛苦的面容让南心下一恸,脚步迟疑了一下,对方已经钻进了深深弄堂里,转眼间不见踪影。
南没头苍蝇般在昏暗的街道上跑了一段,胸中积压的气闷更甚;转头看见一位衣着臃肿的年轻女性正将两名冒险者打扮的男子将自家屋子里带,他顿时火气上冲到了头顶。
——这根本不是什么淳朴山民的热情好客!
之前对此地的别样景色有多么赞叹,现在南胸中的怒火就有多旺盛;快步走过去侧身插|入那户民房大门前,南目光扫过两个冒险者惊讶的面孔,视线放到受惊的年轻女性身上。
“……你是自愿的吗?女士?”炽怒在看清了年轻女性瘦削的面容和重重补丁的粗布衣服后化为难言的悲悯,南压低了嗓音颤声问道。
“先、先生?”年轻女性瑟缩地向后退,求助地看向她刚拉到的今晚的客人;可惜的是,这两位冒险者并没有当护花使者的兴趣,其中一人瞪向她,不耐地说,“怎么回事,你有客人了还来找我们?我们可没有跟陌生人一起玩的兴趣。”另一人显然对这个瘦削的女子兴致不高,打着哈欠说,“算了吧,这女人一看就没多少料,咱们再看看有没有像样点儿的货。”
“不、不,并没有,两位客人,我保证我不认识他……”年轻女性紧张地拉住其中一人的手,卖力地将自己的双手与对方摩挲,并求肯地看了南一眼,低声下气地请求,“对不起,先生,请让我做完生意,好吗?如果……如果您愿意照顾我的生意,可以请您明天再来?”
说到最后的几句话,这位女性难忍羞愧地将头低下。她的条件并不好,有自知之明的她向来是不会自大地向这种高层次的客人搭讪自取其辱的。
南胸闷得厉害,咬着嘴唇看看低下头去的年轻女性,再看看满脸不情愿随时准备拔腿就走的两个冒险者,心中万般念头迭起,却实在是无法让开位置。
兴致不高的那个冒险者扫了南几眼,目光在他腰间的骑士佩剑上停留了一瞬,顿时不悦地出声,“伙计,你想买这个女人的话我们让给你就行了,都这个时候了,别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在这种素质的女人身上比拼财力可不是有经验的人士会做的事儿,这种女人在大城市里的话他们压根看都懒得看一眼。
年轻女性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两个客人,再转头看向南,眼底全是哀求——这个耀眼的男人明显不可能在她这样的女人身上花钱,虽然她不明白对方是哪儿看她不顺眼,但她实在需要完成今晚的生意。
“求求你了,先生……”年轻女人的声音几近低泣,南并非铁石心肠,如何不动容?一时间,南有些动摇……我想阻止她是正确的吗?即使我带着善意而来……但让她如此的担惊受怕,这还能说是我在试图帮助她吗?
一瞬间的恍惚,南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恍然间他再次看了一眼面现不耐的两个冒险者,与年轻女性手背上凸出的骨节,稍稍动摇少许的信念瞬间坚定。
“抱歉,我买下她了。”南这样说着,冲两位冒险者点点头,伸手向年轻女性做出了个请的姿势。他其实想拉开年轻女性紧紧抓住陌生男人手掌的双手,但他的教养不容许他如此地冒犯。
这两位冒险者看来是真的对这个女性不太有兴趣,什么也没说甩开女人的手就走;年轻的女性则是被这个惊喜震住了,愣神了一会儿才连忙点头哈腰地冲南行礼,卑微的举止再次让南心中一痛。
这位女性将南请进自己家,忙不迭地为他准备酒水和点心;南对着属于年轻女子却没有丝毫装饰物、仅有木板床和桌椅的简陋房间发了一阵呆,坐到已有些年头的老旧木椅上,心情复杂地看向脸带绯红的女性。
“女士……你叫什么名字?”没去碰桌上的东西,南打起精神问道。
“奥菲莉亚,我叫奥菲莉亚,先生。”奥菲莉亚拘束地垂头站着,不自在地抬手理了理头发。
“奥菲莉亚……”南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想起了杰佛里城的好友希拉瑞莉。年龄相近,她们的人生却是如此地……天差地别。
“我叫南·托莱,来自杰佛里城,认识你很高兴,奥菲莉亚。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客人们用聊天来缓和气氛很常见,奥菲莉亚紧张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一些,小心地坐到南的侧面,她垂着脑袋轻声配合,“有的,托莱先生……我还有个父亲和妹妹。”
“你的父亲……平时都做些什么呢?你们家在村外有田地吗?”南明智地没去问她的母亲。
“是的,我们家有几块地,靠我的父亲一个人种植,我和妹妹主要留在村里……”
格洛丽亚又是骇然又是兴奋地盯着那片魔影看了半天,激动得手指都微微发颤,“早该猜到末日审判失踪六十年必然有理由……这么看来,这个跨界而来的深渊之主被他封印在身体里了,果然是疯子会做的事儿……他的本体为阵眼的话,原来那只魔宠满月战狼也变成封印的一部分了吧……”
绕着具象化的真实之镜走了一圈,格洛丽亚稍稍平复滂湃的心境,用力一握拳,眼睛闪闪发亮,“这可太有意思了……上一次本界强者对阵异界神明都是什么年代的事儿了呢……不对!”
格洛丽亚停住脚步,与安格斯相遇后的记忆在她脑中闪过,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即使对方不完整,封印住一位深渊之主的代价也不小……这么说来,现在的末日审判并非压制力量,而是能动用的力量不多?哈哈——那家伙也有今天呐!”
“……啧,即使如此,那种老怪物的阅历和智慧仍然是个大麻烦……得了,老娘心胸宽大,不跟那个娘娘腔计较。”飓风女士蹙着眉头,惺惺地呸了一声,拍拍手准备散去魔法阵,却又脸色一变,“嗯?!”
“那么,奥菲莉亚,你是说……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每月都要上缴一笔金钱,才能保住耕种的田地和留在村里的资格,是吗?”重复这些话的时候南尽力控制住情绪,语气却是不可避免地森冷起来。
“是的,托莱先生。每户人家都有义务这样做,一方面是尽量留住强者们,另一方面,村子也需要这些钱维持。”奥菲莉亚轻声说道,语带梗咽。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与人平和地谈话过了,在母亲得了那种病溃烂而死之后……
“……这些钱都交给了谁呢?”南忍着怒气问道。
“村里的四家长老和村长马休管理着这些钱,围墙破损或是魔兽入侵时,都得用这些钱来雇人。您知道,我们这个村子的位置……并不太平。长老们和村长家……也同样要做‘生意’,因为大家都必须这样做。”在村里这事儿不是秘密,奥菲莉亚也没有要保密的意识。南的气质很容易让人有好感,平易、亲切,具有包容力;在她的潜意识里并不想做这种客人的“生意”,可以的话,她更想像这样继续聊下去……这让她感觉到自己是受人尊重的,而不只是一件商品。她没意识到她一再重复着“大家都跟她一样、做着一样的事儿”的话语,气质不俗的南让她自惭形秽,她忍不住想要为自己稍作辩解。
“你们没有想过迁出去吗?伍德山脉之外……至少不像这儿这么危险。”你这样的年轻女性,也更有机会追求自己的人生。
奥菲莉亚一阵苦笑,低声道,“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过,那时我的父母刚刚结婚,他不忍我的母亲继续干这样的活计……于是他跟几位村民一起,跟着路过的冒险者们一起出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半年后他从山外回来,那之后他就没有再提起迁去外面的事儿。”
“您是从山外来的,托莱先生……外面的世界真如我父亲说的那样可怕吗?”奥菲莉亚轻轻抬起头,带着一点点细微的希望看向南,“我父亲说,他留在一座村庄的几个月里先后看到三户人家被当地贵族家的管事人诬陷,土地被没收、全家被抓为奴隶……其他的人家也好不了多少,田地里的收成七成要上缴,即使丰收也有好几个月的日子里在饥饿中度过……吃不饱肚子,穿不上衣服,外面的人们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
南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在亲自步入林克大道前,也许他可以拍着胸口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但事实是,在林克大道巡逻的日子里他看到了太多身着薄衣冻得面色发青的底层市民,也曾见过倒毙路边的浮尸……城市里的市民都有这样的群体存在,他拿什么底气来告诉对方,外面的乡村生活必然宁静、美好?
闭口不言的南让奥菲莉亚眼底那点细微的希望之光黯淡下去,她有她的生存智慧,快速地转移了这个话题,“……没有魔兽入侵的话我们其实过得还不错……如果哪一家能出现两个以上的武道天赋者的话,那么他们家就能成为村里的长老;罗德尼大叔家的大儿子最近显示出了天赋,他们家就成了第四家长老。虽然也要做生意,但至少……”可以不必什么样的客人都要接待。这句话奥菲莉亚说不出口,苦笑了一下,她黯然地说,“小时候我多么希望村里可以出现好多、好多的强者啊,那样我们就能靠自己的力量保护村子了……”
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此刻,语言显得如此的苍白;奥菲莉亚对他没有任何隐瞒,但他听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越发感觉到无力……和深深的痛苦。
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光明神,耀眼的、势力横贯半个大陆的教廷,尊贵的、高高在上的王族,以及无数拥有庞大家财的贵族;如此之多的位于高处的存在们……却不能保护仰望着他们的平民。相比起回到人类的世界,他们更愿意藏身于崇山峻岭之间、与魔兽毗邻而居……
“……托莱先生?”南忽然站起身来将奥菲莉亚吓了一跳,她连忙不安地离开椅子。
南木然地掏出一个金币,轻轻放到桌上,而后,出于胸中无法言说的愧疚自责,他弯下腰,冲这位坚强地面对生活的女性深深一鞠。
“托莱先生?”奥菲莉亚慌张地退后几步,甚至没去留意桌面上的金币——往日里她要赚到这么多钱至少要一、两个月。
南无法出声,他不愿在别人面前失态;直起身后他甚至不敢去看奥菲莉亚的脸,有些狼狈地逃离了这间简陋的木屋。
残月高悬,月色之下,一栋栋房屋静静矗立。不少窗户亮着灯光,走在寂静的大道上,两侧的民房不时传出男男女女的喘息、呻|吟声。
南麻木地踩着凹凸不平的路面前行,黑暗中隐约传来的声音不能让他有任何香|艳之感,反而像是一阵阵刺骨凉意,不断地从皮肉向内侵蚀,令他寒入骨髓。
……这些声音的主人,有多少是像梳着小辫儿的小姑娘那样还未盛开的花蕾……又有多少是像奥菲莉亚那样……无力反抗,求助无门的柔弱女性呢?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无声的泪水顺着面颊滑下,从下巴上滴落。
南猛然一震,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看着手上的水渍,半响无语。
他忽然想笑,又想放声悲泣——他是多么以自己在前线呆了三年的资历为傲啊!即使为军部不容被赶回后方,但至少那三年里他为保卫国家出了一份力、为了捍卫王国的荣誉全身投入过……可是他真的保护了这个王国吗?他真的……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提供过哪怕一丁点儿的庇佑吗?
无边无际的疲惫自心底弥漫,将南整个人淹没。他忽然觉得很累。
拖着麻痹的双腿蹒跚前进数步,他的双腿再也不能撑起他的重量;他不得不挪到路边,扶着某户人家的墙壁慢慢滑下,跌坐在地。
……国家的动荡、人民的贫苦,源于绵延了几十年的战争……邪恶的入侵者带来了战争,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结束这场战争,才能为王国赢来和平……
南抱着膝盖靠坐在墙角,蠕动的嘴唇呢喃着进入军队时教官所说的话。训导他们这群新兵的是出身王国东部的一名战士,南结束了新兵营生涯进入士官岗位没多久,那位豪爽直率的东部大汉就牺牲在一场与敌军的遭遇战中……
三年前线生涯,士兵和底层士官的消耗是最大的。神圣骑士的存在堪比战略资源,南没有机会直面白刃战;但他身边的战友、他的下属们,有不少在那三年里丧生,永远地闭上年轻的眼睛。
南坚信结束战争就能让王国重回稳定富饶,他和他曾经的同伴们皆是如此以为;而这个坚定无比的信念,在这一刻出现了动摇。
——和平真的能让人民幸福起来吗?士兵们、士官们在前线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吗?
林克大道事件时的一幕幕场景在南的脑中回放,与奥菲莉亚的倾述混在一块儿,让他的脑中越来越纷乱——肮脏杂乱带给他冲击性记忆的混乱民居、少年艾哈的不幸遭遇、恶魔事件后人们犹如狂欢一般消费幸存者……奥菲莉亚早逝的母亲、奥菲莉亚那位满面愁苦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女渐渐凋零的父亲、奥菲莉亚眼中闪过的绝望和认命……
不甘、无力、失措、迷惘,南怔怔地发着呆,脑中一片混沌,胸口紧得难受,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
惊喜的男人声音突兀地响起,透过他靠着的木屋墙壁传到他的耳中,在一片淫|靡声息中尤为独特。
“小声一些……全都在这儿了,你要先拿多少?”另一个声音响起,声线有点儿耳熟。南无意识地回想了一下,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安妮的父亲……他们居住的那家旅馆的店主马休。
……马休……好像是这儿的村长?不久前从奥菲莉亚口中听过这件事儿,南的脑中记忆还十分清晰。
“三百金币!我要把我儿子送出去,他快八岁了,等不了了。”最先大声说话的男人粗着声音说道。
“别太贪心了,罗德尼,上个月全村的收入也才三百金币而已,你一个人全拿走其他人分什么?还得留点儿钱让村民们看得见呢,不然他们会老老实实把钱上缴?”马休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悦。
“你们之前的分成那么多,这次就不能全给我?你家和约翰家都已经在外面城里买下房子了,我只是想把我儿子送出去,他再留下来就得去做‘生意’了!”这个男人的声音更大了。
马休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卖’几次而已,有什么关系?我家的安妮都做了几年生意了?”
“得了吧,鬼知道安妮是哪个客人留在你老婆肚子里的种,我儿子可是我亲生的!”
“耐心点,罗德尼,你这么心急干得了什么大事?这次的钱最多你拿走一半,算是你大儿子成为职业级的嘉奖……大不了让你小儿子装几个月的病,多分几次钱就够你送他出去了……在外面弄套房子再娶个干净的女人,你想生多少个亲儿子都行。”马休按捺住火气劝解。
屋中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马休的劝解似乎还是颇有效的;墙外,蹲坐墙角的南眼睛瞪得极大,整个人都化身为石塑的雕像,唯有牙齿被他咬得咯咯作响——
南毫不怀疑奥菲莉亚说的话,因为这位女性没有任何向他撒谎的必要;村民们确实为了能够在贵族和官员管理之外的地方维持生活而强忍着践踏家人尊严和性命的痛苦,这些钱也确实交到了所谓的长老和村长手中——那么,这些钱,真的全都用于村子本身了吗?
这个村子的“客户群体”还算大,从白日热闹的街景就能看出;哪怕南不清楚这里的人们收费比外面贵一倍,但是估算一下从业的人家,也能猜测出这个村子收入的大致金额——村民们都不识字,更没有人懂得算数,可是南懂;稍稍一算,他立即发现到这其实是很庞大的金额……一年里能发生几次魔兽入侵?而雇佣逗留村中的冒险者们驱逐这些入侵者,能花去多少钱?
南瞪大的眼睛中血丝开始弥漫,无尽的怒火自胸腔升起,直冲脑海——一个月就能收入三百金币,这些钱币上沾染了多少个如奥菲莉亚这样的女性的血泪?!
破旧的房屋、久不更换的家具、奥菲莉亚瘦削的面孔和身上打满了补丁的粗布衣服,与屋中人对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形成强烈反差——把家人偷偷送去城中,购置房屋,娶干净的女人……
南也许永远也无法估量到此刻的自己面容是如何的狰狞,他尊重身处于泥潭仍旧挣扎着求生的人们,这让他无法对奥菲莉亚说出停止出售自己身体这样的话;与之相对,无视村人的痛苦与磨难,并借机大发横财的屋中人,彻底地引燃了他胸中的烈焰。
弹身而起、拔出佩剑,南扬起手臂,圣光之力在他掌中汇集,剧烈地压缩后形成拳头大小的浓烈光球;自得到这神圣的力量后一直以守护者自居的南,第一次将这种力量用以攻击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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