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江汉的耳朵
好个温尔文雅的和将军,长着一副蛇蝎心肠。
是呵,他连女儿不及顾得,怎会在乎一个淌着血迹的手下呢。作为一二八师军委会参议的和将军,惶惶如丧家之犬。最在乎的,是脖子上的头颅。
回顾他的一箭三雕之计,最末搬起石头砸了脚。若说民进号上的离别是以党国利益为重,此次的损失,自己一手造成。这个不可理喻的和将军,一生都在算计。算计来算计去,最终总是蚀本。尤其是这桩买卖,亏空高昂得付出一个女儿。
败军之将,垂头丧气。和将军因这说不出又见不得人的事,吴连长那儿落一脚成了奢侈的想法。况且,与他交火的对象没底,一路目不斜视,草木皆兵。高一脚低一脚到了府场,才算与惊吓告别。还好,府场驻扎古团长的三连,自己人。暂且喘了一口气。稍一松懈,回味偷鸡不成反蚀米的过程,扑腾一下联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正好吻合,随即苦笑地自语道:
“是么,我如今做了一回捕蝉的螳螂。”
这次行动下来,数一数身边人,包括自己连同失伴的女儿恰好一手掌,另一只手也用不上。战斗力殆尽不说,瞟眼的怨恨导致凝聚力摇晃。好在师部还有个老窝,住一宿再说。
瞟眼向三连长表明和将军的身份,三连长兀自惊愕了一会。既没有接到通知,也没有得到指令,他对从天而降的和将军半信半疑。这一疑就有些冷漠。碍着头衔胡乱应付一通。想必和将军打秋风“中了标”,满身血迹与狼狈不堪的景象,足以见证。三连长不问缘由不觉荣幸,提着马灯指了住处,回屋休息。
和将军知晓三连长的冷落出自对己军统身份的不屑,收了脾气,忍了委屈,擦干血迹卧下。身子虽然疲惫,脑子依然活跃。半夜入眠,又做噩梦。梦里,改了民进号落水的场景,一副携家人葬身火海的图画。一个惊悚爬起,窗外已有白光,天亮了。一嗅,身上没有焦灼味,湿濡濡的;抬头,眼通无际,天色湛蓝;低头,卧于草丛,凋零破败。然后扬手、摸头、轮眼,结果是轻松自如、脑袋还在、江铃缱倦身旁。出屋回顾,原来栖身于无顶的马厩。既如此,懒得去找三连长讨盥洗水,返身,颓伤地唤醒江玲与手下,作别也免了,趁着潮湿的露气向峰口进发。他一直没忘记,还有一副担子压在身上。
回到师部,杨参谋长见状惊讶。去时一个班,回来四、五人,在这一二八师管辖的江汉,谁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了?莫非军事物资有了意外?
和将军不好回答。谁在头上动土尚不知道。军事物资边儿没沾着,有没有意外更不知道。凭着超常的应变能力,他将伤心堤发生的事按下,胡乱编一个故事。内容大致是:
在下军务在身,路过四百亩遭了赵心朴的暗算,赵心朴通着**。云云。
不曾想,陡遭偷袭的赵心朴,正用排除法思索何人纵火之时,肇事者在杨参谋长面前告了他一状。赵心朴万万没想到,也万万想不到,因做了一桩善事,收留两个小女子,忘记归还青花瓷碗,惹着素不相识的和将军。
幸好和将军使着双刃剑,计划失败不说,丢了女儿又折兵也不说,到头来还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吞,编了谎言过关。
怪谁?回顾来,家人所有的苦难都是他安排、编织、导演。因为生性多疑,从建立观察站到怀疑赵心朴,假谕吴连长到怂恿侯七,一把火到扰乱独立团,不仅??????唉,差点连命也搭上。
听了和将军的“故事”,杨参谋长心静了。原来赵参议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幸好军事物资好端端地在路上。和将军的“故事”因遮掩不全,杨参谋长自然质疑一番:
你不是趋新堤港么,怎么去了四百亩?我听说赵心朴乃循规蹈矩的地方绅士,民国政府的县参议,府上还有驻军。此人抗日积极,王师长前不久还嘉奖过。既然他通**,古团长怎么从没提起?再说,赵心朴手无缚鸡之力,他要暗算你,吴连长一定是帮凶了。
和将军被杨参谋长的质疑吓了一跳。这个人不好糊弄。江汉高人辈出,倒是自己反被聪明误了。胆战心惊地那一刻,顺着随意编织的故事真话一半假话一半地继续道:
“吴连长去了侯家嘴,赵心朴串通**伏击了我们??????”
他只顾说着说着,直到语竭。透过镜片一轮,杨参谋长没有在意听。编织的故事恰好没了下文,就此“嘎”住。
杨参谋长走神是顺着他话头另有所思。现在要的是和共产党有接触的人,倘真赵心朴通共,倒是一桩好事。四字计划中不是有个“和”字么?“和”字便是与共产党接触、携手,以免腹背受敌。他知道这想法与和将军不谋,不曾表露。转念,王师长对和将军的态度不无道理,这个老军统“私”字当头,一出笼就去寻家人,寻着家人说不准又有什么诡计,看来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不过同床异梦罢了。
杨参谋长搁起心事。他目前惦记军事物资,关心四字计划,对和将军鬼鬼祟祟的行踪不太认真,更无心思追踪溯源。由他放任。于重庆只打雷不下雨的作风,他深有领教。当下,师部渴慕的军事物资如数分拨下去,各团伸长脖子候着,再这样望梅止渴地拖延,士气就要低落,士气一低落,江汉不保,江汉不保,一二八师命运难料。这是头等大事,指望和将军不靠谱。再者,重庆守不守信是他们的事,咱们不把它当事是自己的错。杨参谋长寻思,还得自己下一趟新堤,作一个了结。
他将想法凛告王师长。王师长如热锅上的蚂蚁正焦灼,豪爽应允。
杨参谋长亲自出阵,气势大了,警卫连抽调一个班,运输连派出两辆卡车。整装待发之际,和将军趋出,自告奋勇打前站。杨参谋长疑惑,叫你去不行事,留住你你又主动请缨。实在弄不懂他葫芦里究竟是什么药?好在军委会如同虚设,虽说少了他就空了,空了更省事:
“也好,带上你的人一起去吧。”
此话出口,和将军第二次来了一个感激淋涕。你想,和将军留在师部,没有作为不说,常在王师长眼底过,心不吊在嗓子眼才怪。伴君如伴虎,王师长固然不是虎,性子似虎。军事物资迟迟不来,说不准王老虎哪时一急,轻则禁备,重则挨枪子儿。这虎口哪是他和某呆的地方?好在杨参谋长一向通晓人情,省却了“民进号葛船长一向与我交好,他的为人和行事风格都在我心里装着,我还知道??????”之类的腹稿,捎上失伴的江玲及仅剩的三个手下,如释重负上了卡车,尾随杨参谋长向新堤港进发。
杨参谋长是细心人,他的顾虑与和将军同出一辙。虽然,和将军一去一回丢了六、七条枪,可那是他自己带来的,由他折腾;和将军南辕北撤到处乱窜,一对女儿捎回一个,一定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是啊,此人毕竟在臭名昭彰的军统局混过,肚子里的祸水谁又揣摩得准?这样的人留在师部又要闹出事情。况且官兵们对军统人士怀有敌意,就算王师长处关过了,其他人一不高兴,也要拿他开刀。不如带在身边,师部清静,我这里也多个添头。
这是一九三九年的三月,春意盎然,江汉最是美丽:树木葱郁、竹林翠绿、河湖纵横、小桥流水。沿堤鸟瞰,没有尽头的长江水,如一条白色绸缎在飘拂;一路前行,一座座村子三、五里一洼,七、八里一拢随意点缀;放眼四周,水晶蓝的苍穹下,桑叶青青,桃红似火,苍凉的大地着上彩装。景致令人神怡。
若身临其境,关不住一份悲哀。脚下弹坑密布,车轮尽显坎坷;村旁冻饿无数,惹人黯然落泪;田间荒草凄凄,哪有半点生气?尽管如此,江汉没有屈服,反倒激起斗志。杨参谋长一行颠簸晃荡,眼见村民摩拳擦掌,耳闻军营喊声震天。到处洋溢一派高涨的抗日情绪。他欣慰,江汉依然焕发生气。
杨参谋长的心情激昂向上,和将军却沮丧至极。他无心观景,于高涨的抗日气氛也显麻木。令人伤心的江汉,先是别离家人,后又失了小女。此行目的,誓将江玲送至重庆,不日寻着夫人及小女,再向此地道声再见。他预卜,这个美丽还没有殆尽的江汉,一二八师不见得守得住。
果真同床异梦。
新堤。杨参谋长与和将军各揣心思到了新堤港,空气中有了硝烟的味道。新堤毗邻大武汉,是长江城市群的第二个大码头,担负防御日军的前哨、扼守半壁江山的重任。作为最后一道防线,杨参谋长此时既无能力也无心绪关注它,何况与驻防官兵见了面,两手空空,更显尴尬。还有,身旁众矢之的和将军,从内心到外表,战事是一窍不通,不如低调些好。
杨参谋长在江边觅了住处,雇一只民船游荡江面,一心守候、等待民进号。可惜长江上,美、英、法、德游轮如梭,就是不见中国船,更不说民进号了。一天、两天、三天,他心急如焚,考虑向重庆探询,和将军主张以静制动:
“电波容易暴露,想必民进号路上有所耽误。”
武汉。特高课秘闻民进号离驶重庆,向华中先遣队递交一份文件:
“民进号密载一批军事物资,阻止其下,江汉可破。”
先遣队大佐古河闻之,意图任其直下,江汉毁之。意见逐级上传,华中派遣军至司令部的意见是:
“民进号乃商船,肆意炸毁违反国际公约,宜智取。暂且让之迟滞宜昌,提供时机探明底细,以便江汉拦截,为我所用。”
特高课闻令,联系宜昌“基地”。通知飞行大队搭载“江汉的耳朵”,空投宜昌,以便借机登上民进号一路跟随。
宜昌。军统联络处冷铁林接报,日谍“江汉的耳朵”空降你处,原因不详,望慎之。此报出自老友李克珍,源头不可置疑。冷铁林眉头紧锁。
黄昏时探子报,江滩狼烟陡起,渔民亲见两只大伞落地,情况可疑。
冷铁林当夜展开行动。范围缩小至码头周围。江枫渔火,繁星密布,静谧的江滩在警犬的狂吠中破开缺口。从未曾上消逝的烟火行至江边的驳船,降落伞依在,船老大瑟瑟就范。
“人呢?”冷铁林问。
“走了。”船老大答。
“此行目的?”
“详情不知。”
冷铁林回头:
“日谍不曾走远。以此为中心扩至方圆一公里搜索。我要活口。船老大带回联络处,严刑审问。”
江心。一只渔船靠近渡船,一个画家与伙计声称去武汉。摆渡人一笑:
“这是一条摆渡船。去武汉?民进号在岸边泊着呢。”
画家摸出几块银元,恳请道:
“民进号一票难求,能否收留我俩一夜,明早再说。”
摆渡人说没问题,船上条件不好,你们将就将就。钱就不必了,谁个没有落乱的时候。
画家道:
“这钱你收下。我有一事相求,码头边嘈杂,你将渡船驶向对岸,权当油费。”
摆渡人犹豫片刻:
“依你。”
“若是给我们弄两张武汉的船票,感激不尽。”
“没问题。我与葛船长乱熟,明天给你办。”
一夜过去,联络处搜索无果。第二天,冷铁林带队扑向民进号。葛船长带着船员人墙拦住,双方剑拔弩张。
随即,二处发来密电。民进号肩负党国重任,任何人不得擅自而入。冷铁林恨恨,搜寻打烊。
如和将军所料,民进号离开重庆,进入宜昌不能前行,横蛮的日本华中派遣军发出警告:
“目前荆江段划归交战地带,为安全起见,所有中国船只不得越宜昌而下,如违令,一律炸毁。”
闻此,民生公司总裁卢作孚赶往武汉,持联合国《关于难民地位的公约》一文与之交涉。迫于舆论压力,日方授权先遣军司令古河大佐与卢作孚接洽。在一艘指定的游艇上,谈判开始。
面对古河的傲慢,卢作孚直言声明:
“民进号不是战船,是商船,有搭载难民的义务。请古河大佐转呈日方,以大局为重。”
古河蛮不讲理,视国际公约一纸空文:
“我是军人,只懂得胜者王败者寇,什么政治、大局与我无干。你们战败,就得听命皇军的指令。”
卢作孚正言道:
“我是商人,不谈战争。目前论胜败,为时过早。”说罢起身来到窗前,指着江面,“这些来去自由的欧美船只,为何没有遵守警告?”
古河沉默片刻,狡黠道:
“警告只限交战两国,他国列外。”
真是弱国无外交,这是中国的地盘,为何受侵略者束缚?卢作孚强咽怒火:
“那么,民进号一不参与战事,二不悬挂国旗,它受联合国难民总署之托实施输送与救援灾民之任务,有权驶向上海!”
古河哑口无言。卢作孚见状锲而不舍:
“民生公司的船上,不仅有美、英、法、德公民,中立国的商团也有。况且,还有不少日本人。”
这一记沉着地回应,击中要害。古河表示可以将卢董事长的意见带回去。但必须征询上级同意,再商榷是否通航。
与古河道别,卢作孚又行走于美、英、法、德各国使馆,期望他们出面干预。最终,在世界各国正义力量的呼声下,日方做出让步:
“民生公司往来长江的船只须经申报日方,方可行驶,终点止于武汉。既不能躲避空中监视,也要随时接受特高课检查。”
无理至极!
民进号的这一趟行程,虽说到了武汉由他们折腾,一路上怎禁得起空中监视?监视中军事物资怎么交接?若说去年那趟赴渝牵涉党国大计,此次返汉关乎江汉命运。幸亏卢董事长胸藏睿智,交涉有所进展,民进号在宜昌耽误数日,带着委屈顺水而下。不难看出,日方的横蛮警告是受了特高课的暗示,以利“江汉的耳朵”实施计划。
值得一提的是,慎之又慎的葛船长出发前做了大量的准备,载上军事物资的同时,不仅载上了英、法、德、美的游客,也载上瑞士及丹麦两个中立国的商业团队。用意很简单,有了这些人,止住了日机的炸弹,避免沿途的无端挑衅。只是他不知道,民进号驶离宜昌的那一刻入了保险,“江汉的耳朵”乘卢董事长与古河交涉的空当,利用摆渡人混入了民进号,悄然展开跟踪军事物资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