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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赵心朴的烦心事(1 / 1)

第七章赵心朴的烦心事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沉睡的旧中国渐渐苏醒。当然,首先觉醒的是青年,他们从走上街头高呼“外抗强权,内除国贼”的口号到投笔从戎立志黄埔,再到奔赴延安献身革命,以实际行动走在时代前列。于是有人说现在的青年不是那么安分了,然而从《凡尔赛合约》到卢沟桥事变,中国的内忧外患愈演愈烈,谁安分得起来?当下正值倭寇猖獗,国共双方不计前嫌二度携手,中国崛起在望,最按捺不住地恰恰是这些不安分的青年。仪静与富贵的出走只是当时众多青年忧国忧民、寻求光明的一个缩影。然而,没有了仪静,赵家的情形会是怎样的呢?

仪静与富贵的出走不过是春天里平常的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依然是一个平常的早晨。因为平常,自然是富贵娘起得早。她盥洗完毕不闻劈柴声,以为富贵睡过头。咋行呢?这孩子平日俐手俐脚的,怎么贪床了?寻觅来,床是空的。迟疑间,恐怕晨起狩猎了。熟了早饭,唤声小姐不见回音,想是夜读劳累在补觉。早饭拎上楼,门开着,人不在。此情有些不妙,她小心地报告刘管家。刘管家起初不在意,忽而发现隐匿的小船没了,慌了神。消息传到了赵心朴那儿,惊吓他一身冷汗,仪静可是他的命根子,难道应了古老弟的猜测,真个是得罪哪一路神仙?要不,怎会祸不单行,刚遭偷袭又被绑票。谁在和我赵心朴过不去呢?

没人能给他一个答复。

沿着赵心朴的思路淌下去令人担忧。好在刘管家不这样看,他说不是还有富贵这小子么,不定是歹人所为。此话不为赵心朴所动,无意中提醒了赵太太。赵太太虔诚地奉着佛,给女儿取名“仪静”也有一股道味。可惜仪静与她背道而驰,反对烧香供佛,娘俩说到一处的时候少。她近来常常莫名其妙地见着仪静高兴,话也多,猜不出她的喜悦从何而来。知女莫过娘这句话因她的粗心,被仪静瞒天过海了。直到昨日傍晚,她把古团长的意思委婉地转告仪静,仪静敛了笑,脸色阴沉地回了闺楼。她陡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女儿和富贵生了恋情,冲破束缚出走了?

可不是,如今世道变了,爱情也变得不尽相同。板门对板门、楼门对楼门的传统观念逐渐打破。当今年轻人,关注时事,开口就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闭口就谈理想、忧国家,反对裹足,提倡新文化。女孩儿们走出闺楼置身户外,哪里有半点拘谨?赵心朴是开明人士,赵夫人对仪静也不刻意禁锢,任其随了潮流,不是读诗就是教富贵识字,再不就是河岸踏春,河心荡漾,双双即刻不离。难道??????难道爱情会从自家的高堂大殿串至佣人的茅屋草舍?两个朝夕相处的年轻人,怕是情窦初开的那一刻,也交叉更迭地产生了爱慕?

赵太太思维繁杂,落到重点不无道理。她把焦虑中的赵心朴扯过一边,告知了一闪而过的念头。赵心朴固然不信,但愿如此。如果是这样,定然不是绑票。沿着夫人的思路追踪,他七上八下的心也平静下来:

好一对小冤家,天不过这般高,地不过这般大。隆鑫河曲曲弯弯不过百十里,逆行通南襄河,尽头有古团长把着;顺水不过瞿家湾,一夜会飘多远?

赵心朴的思路止于此际,立马采取双管齐下的措施:一面叫刘管家赶往南襄河通知古团长,一面唤来吴连长恳请搜寻。

刘管家去向南襄河不说。吴连长即刻彰显军事才能。集合号响起,兵分两路,钱参谋带队行水,自己打马奔陆,一场拉网式搜寻行动展开。

正午,两拨人马都有了消息。

刘管家完成使命,回报道:古团长获知消息,已布阵待守。

吴连长与钱参谋回转,消息不太好。水路,钱参谋的马达再快时差一夜,终是难觅踪影;陆路,吴连长的马队到了渡口,仪静和富贵已到瞿家湾。

“已到瞿家湾?真够快的。你打算怎样挽回?”赵心朴探了探吴连长的口气。

“消息确凿。我已在渡口留下便衣。这不,正赶回与您商议。”吴连长回复道。

商议?吴连长的回复让赵心朴坐立不安。难道呆在家里能够商议出结果?能够商议得让一对小孽种回心转意?他心头乱乱的,从吴连长与钱参谋出发前大张旗鼓的态势联想到家里遭劫,哼一声,默默道: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吴连长观查赵心朴神色不妙,畏畏缩缩地一通表白,无非此行也是小有收获,毕竟掌握了小姐去向,云云。

赵心朴隐了不满,顺势道:

“有下落就好。”

吴连长随即附和:

“瞿家湾是新四军的地盘,我不敢冒失,古团长可以出面通融。”

是个好主意。得赶紧知会古团长撤下布防再说。若是请他出面,联系上独立团,占着面子将女儿从瞿家湾带回,应该不成问题。才出走一天,事情还有补救。赵心朴盘算到这儿,掉头对刘管家吩咐道:

“看来,还得劳顿你再走一趟南襄河畔了??????”

赵心朴话不曾说完,冷不丁刘管家道出一语,惊他一身冷汗:

“古团长那边一个快马即行,叫他撤阵也可,让他通融也可。若是等他来了,然后再去瞿家湾,怕是来不及了。”

“这倒也是。那你说咋办?”

刘管家见吴连长与钱参谋呆立一旁,咬了赵心朴的耳朵。一番话颇有师爷见地:

“您去年见过一个姓孙的,他是新四军六支队的政委。这六支队如今成了独立团,孙政委就是孙团长。当时他们越冬困难,您的那船棉布不仅救了急,银票也退了回去。您直接去要人,这点面子想必他还是会给的。”

一席话赵心朴如梦初醒,脸上的阴霾倏忽散了。打发了吴连长与钱参谋,他欣喜道:

“是个好主意,你不说我倒忘了,孙政委一副善相,想是有话可说。古团长不要指望了,通知老水伯,快马捎我手信,立马赶往瞿家湾取人。”

老水伯领命,马厩里牵出枣红马,刚出门,刘管家追上去:

“孙政委升官了,而今成了团长。你可要记得改口,不要误了老爷大事。”

“这个自然。”老水伯答毕,一个响鞭,一阵尘雾,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心朴由于思想走了弯路,醒悟的迟,计划与措施又是想一想、相一相,离仪静与富贵的路程总是落后一截。他在四百亩紧锣密鼓地筹划寻女措施,瞿家湾的尹区长正着手安排仪静与富贵去向延安的事宜。

再说古团长这儿,先是委他布哨截留,而后又说去了瞿家湾,他也不知所以。不就是女儿耍一耍孩子脾气么,气消了自会回来,有必要大动干戈吗?就算他们到了瞿家湾,问题也不大,我以前和孙政委有过接触,六支队改编独立团,也去过贺信。这几日南襄河还算稳定,可是汉川、天门、沔阳、潜江不大不小的战事不曾消停,怎好擅自离开阵地?好在新近与独立团建立了联络,不妨在电话里咨询一下,以便对义兄有个交代。

电话那头,孙团长回复道:

“哦,赵心朴的女儿吗?不在此地。早上送出一批青年辗转汉川赴西安,已出发。(目的地是延安没有说。)据查,没有叫赵仪静的。”

古团长闻知派人转告。赵心获知之又是一阵忐忑,凭空多了几分顾虑。怎么又不在瞿家湾了呢?此时起,他将希望倾斜在老水伯这边。

老水伯不负重托,拿出一股倔劲,两个时辰赶到瞿家湾,不曾歇息直奔独立团。不想团部迁至子贝渊,先见着尹区长。尹区长老水伯烂熟,他就是赵心朴以前的长工尹东升。尹东升与在赵府檐下生活时,受大风潮的影响,秘密参加赤卫队。搞暴动、闹秋收参加了共产党,渐渐对东家产生了反感。大革命的红旗飘扬至四百亩,他牵头一场打土豪运动,可惜被赵心朴向时任监利县保安副司令的董竺借兵弹压了。自此尹东升无以立足,接受上级安排离开四百亩到了瞿家湾。这不,当上区长。自国共携手抗日,赵心朴和共产党释了前嫌,还有过往来与接触。这些老水伯清楚,两边都是他在走动,区委里不少人熟识他。可尹区长对老水伯有成见,暴动时邀他,老水伯榆木脑子,装聋作哑,说是沸水里淌了半生,只想静一静。好在他没有做小人,暗中护着赵心朴离开,没有将赤卫队的行动公开。尹区长临走拉老水伯参加革命,老水伯记着侍候主子不肯同去。那以后尹区长小觑了他。好在老水伯不计较,他心里有一杆秤。至于赵心朴的为人,虽是私利当头,却也肚大量大,分毫不计前嫌,一样地照顾着尹区长的家人。要不,富贵母子怎可在赵府生活得无忧无虑?

老水伯说明来意,尹区长一个哈哈掩过。估摸他不好说话,老水伯隐了赵心朴的信。赵心朴找的是孙团长,那儿兴许有话。他匆忙撇了区公所见孙团长。苏区一日一个变化,老水伯好一通周折来到子贝渊。可是,团部戒备威严,哨兵把岗,自己一个平头,怎地是好?听说新四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我老水伯不是老百姓是啥?他壮胆向哨兵一通盘问、说明终于见上孙团长。孙团长见他满头大汗,邀他坐下,起身递给他一碗水。老水伯不及喝一口,腰间取信呈上。孙团长落座展开:

“拜上孙团长,今日无事不扰。兹有逆女仪静年少无知,误入贵地,恳请贵军务必羁留,交由来者老水伯领回。事毕定当重谢。赵心朴。诚惶诚恐。民国二十八年三月五日。”

读毕,孙团长将信轻轻放在桌上。上午古团长的电话也是此事。当下青年们出走,大都是响应毛主席向全国发起的“欢迎有志青年到延安去”的号召。自号召一出,响应如潮,早上出发的已是瞿家湾今年送出的第四批。西安八办第一季度向延安输送青年三千人,江汉籍三成。这样的成就在全国来说数一数二。目前江汉如同宜昌,负责集散与中转。不同的是落宜昌去重庆,赴江汉奔延安。去重庆的那些人有着怎样的背景与目的暂不评论,而奔赴延安的青年,都是来自敌后共产党领导下的基层组织,向往明确。不过,自从一二八师开进江汉,四百亩的工作转入地下,赵心朴的女儿是文化青年,她的走失有何原因?向往延安受了谁的鼓舞?是不是通过咱们这条渠道?这一切他不清楚。话说回来,赵心朴是爱国绅士,以前对共产党认识不够,现在是朋友,固然思想有些僵化,不给他一个交代裂痕越来越深。孙团长安慰了老水伯,提笔向赵心朴作了回复:

“拜上赵参议,获悉来信。此事已向古团长有过详尽说明。目前正值国难当头,想必令爱出走必有抱负。只是敝处未见令爱,奔赴延安青年之中,可否在列尚且不知。容孙某详尽调查再作答复。恳请赵参议无忧,令爱必定无恙。另外,于赵参议昔日鼎力支持不胜感激。孙秉承。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

收到回信,赵心朴纠结了。消息不算好,但不是特别坏。不算好是因为老水伯没有见着人,不是特别坏是因为女儿应该还在江汉打转。依猜测,仪静与富贵到了瞿家湾,再前行只有两条道:一条是破洞庭走岳阳,四周虽是国统区,哪儿都有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一个愣头青,一个小女子,着实叫人惦挂;一条是奔赴延安途中穿过武汉,日本人的德行在南京窥见一斑,这岂不是在火焰上行走?

赵心朴依赖古团长的思路虽止,读罢老水伯的回信又存一线希望。既然共产党人可以护送青年们在沦陷区畅通无阻,那他们也可以引领仪静与富贵从沦陷区脱离火海。不管他们在国统区还是沦陷区,一定没走远,还有得周旋。孙团长不是说详尽调查么?但愿他能调查出一个所以然。嗯,还得催一催。既然靠得住,那就再试一把。这一次他没有呈信,委托老水伯带去一张银票。

当天太晚,刘管家建议让老水伯暂且休息,半夜动身,正好天亮赶到。赵心朴点头默许。

小姐出走是赵府大事,接到指令的老水伯觉得有义务分忧。他半夜起床,伸手不见五指。胯下又是那匹枣红马,踏着露水上了路。马儿挺有灵性,轻车熟路蹄子一迈,晨雾就在“嘚嘚嘚嘚”之声中渐渐淡去。若这马儿有知,它也会惭愧,也会有将仪静没看好生出的周折自责。因为仪静是它从南襄河畔驮回家的。话说回来,它亲眼看着仪静与富贵为祖国统一与民族大义出走,也为他们高兴。据此它会认为,赵老爷所有的折腾都是不必要的,从小处说目光短浅,从大处说是在为阻挡历史前进而徒劳。仪静与富贵既然有向往,赵老爷何苦这般作梗呢?

这道理马儿想的通,赵老爷暂时不甚明朗。可怜的马儿,怀揣无奈还是要奉命践行这趟徒劳的职责。

瞿家湾的早晨生气勃勃。太阳露出笑脸,独立团早操的号声息了,士兵稍息后各回营房。孙团长趋团部途中,侧耳,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透过晨雾一团黑影由远而近。及至来到眼前,又是那匹马枣红马驮着老水伯。第二次见面,孙团长惊讶之余依例热情,闲话着来到团部,老水伯四周一瞅,神秘地呈上一只信封。孙团长打开一看,原来是银票,脸上顿时写了“为难”二字。部队急需军费,这张银票无疑是雪中送炭。但革命不是交易,能否达到赵心朴的意愿,这钱都受不得。安顿了老水伯,孙团长叫卫兵唤来尹区长,将赵心朴寻女情况向他作了通报。

尹区长何尝不知晓?仪静与富贵出走延安一手一脚出自他安排。上一次见老水伯,他哼哼哈哈真相面前蒙了一张纸,这次听了孙团长一五一十地叙说,话头敞开了:

你还不知道?赵心朴是我的老东家。前天富贵带来一个丫头,我猜就是老东家的千金。这女子在武汉进过高等学府,文化人呢,延安需要。正好我这里有三个青年等待多日,适逢天门、汉川县委纷纷来函催促,沿途还有四个青年侯着,一大早我安排他们出发了,只是名单里没有列明。这是那丫头的主意。这丫头,机灵着呢。情况就这些。

孙团长听罢点过头,赞许着调侃道:

“你的这个老东家啊,近两天闹的我心神不宁,三番两次向我要人。你说我们该咋办?”

“我知道两个孩子是偷偷出走的,也料到老东家不会轻易罢休。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所以尽早送走,这叫有先见之明。”说罢,大拇指一竖,哈哈大笑。

待尹区长息了笑,孙团长严肃了:

“可你的老东家看得不甚远。他不相信我们,也不想让孩子们去延安。”说罢将老水伯带来的银票桌上一丢,“你看,第一次他捎信,这一次他送钱,要买回女儿呢。”

“那就多承厚意收下,我的这个老东家啊,整个四百亩都是他的,有的就是钱。”

孙团长语气沉重道:

“他是有钱,可女儿只有一个啊。再说了,咱们共产党的队伍,不能暗拿卡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我们与军民立信的标准。目前来看,赵心朴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有良心中国人,对我党也有过帮助,他对孩子们的向往不理解,还需慢慢沟通。此时,我们得尽量帮助他。”

“难道这钱要送回去?”尹区长不解。

“不仅钱要送回去,还要尽早找到那女子,让他家人团圆!”

这话让尹区长不高兴:

“你这思想也太右了吧,弄不好会犯错误。”

“特殊事情特殊对待嘛。”

“再特殊,也不能违反了中央的指示;再特殊,也不能把一个好端端的青年送回火坑。老孙啊,咱们的眼光要看得远一些才好。”说罢就要起身告辞。

孙团长道:

“坐下坐下,急什么?找你来不就是商量商量么,咱们闹革命,靠的是自愿。”

尹区长不肯坐下:

“这孩子不是自愿的吗?她老子不愿意另当别论!”

“那,咱们合计合计,看有没有其他辙?”

尹区长头也不回:

“这事,没得商量!”

尹区长苦大仇深,思想激进,一句话两句话讲不清楚,孙团长由他走了。赵心朴那儿怎么交代令他纠结,这事不小,关乎新四军信誉,军民感情。犹豫再三,他做了这样处理:

老水伯这边,暂且收下银票安抚他回去。并告知,赵仪静已踏上延安的征途,我们竭尽全力保证她的安全。赵参议尽管放心,必要时带她回家。

另外,他将情况写信作了详细说明,附上自己见解,趁下一批青年赴陕之际送往西安,交由八路军办事处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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