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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汤”在皇城西北的一条小巷里,巷子不繁华,店也不起眼,因为这些都无关紧要。天下第一汤不是酒楼,是浴肆。
店里每天都有数辆马车来往在皇城和城外梅山之间,梅山是皇城附近最高的山,天龙人都视为母亲山,因为在天龙的传说里,最早的天龙人就是诞生于梅山,然后他们打下这片江山,并在梅山旁边修建了都城皇城。
马车是精心打造的,车上是用木板钉成的大水桶,梅山之上有山泉,泉水顺着山坡流下成为壮观的瀑布,附近之人有去挑水回家吃的,也有去洗衣浣纱的。马车是去拉水的,每天不厌其烦地往返,把一箱箱泉水送回店里。
店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层次分明,或豪华或简单,但都干干净净,保证有种种温度的梅山之水,存放于大小池子之中,旁边还有上好的皂角澡豆,当然也少了手艺精纯的揩背、修甲、按摩之人。
浴肆其实就是公共澡堂。
韦方遒很喜欢这种享受,在与府上泡澡完全不同,如果他在府里修水池,再找人运水烧水,再雇佣那些揩背之类的人,不仅成本高而且没有在这里的感觉。人年纪大了,就会非常喜欢放松,身体放松心也放松。也许是经历的越多,累积下来的压力就越大,如果不放松,整个人会被压垮。
韦方遒不是普通百姓,他要到浴肆泡澡,自然不会和百姓共用一个池子,浴室里有专门为贵人准备的单间。老板自是知道韦方遒的身份,亲自引领着韦方遒走向贵宾房,在路过一间贵宾房里韦方遒却停下了。这间房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后生,眉清目秀,虽然穿着便装,但韦方遒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成离的跟班小太监,他在这里守着,那毫无疑问,成离在里面。
成离和韦方遒一样喜欢泡澡,两人以前甚至经常在这里边泡澡边研究大事,只是从弘略登基后,韦方遒开始故意疏远成离,两个人已经很久没见了。
房里有三个水池,盛着三种不同温度的水,成离躺在水温最高的池子里,他要先用高温好好泡一下,泡过之后感觉骨头都变酥软,太解乏了。
韦方遒推开门走进来时,成离正闭着眼睛无比惬意,随口就说:“我还没叫你,你怎么就进来了。”
“总管真是好清闲,一个人来享受了。”
成离惊讶地睁开了眼,“首……首辅大人,我还以为是……”
韦方遒走到一个闲着的水池边,伸手试了试池子里的水,“我喜欢先从温度低的水开始泡起,慢慢加温……总管不介意吧?”
成离愣了一下,狡诈地笑着,“当然不介意,只要大人不嫌弃。”
韦方遒走到一侧,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毫不在乎成离的目光,走进水池里慢慢坐下,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声。
成离犹豫着说:“大人,您有很久没来了吧?”
韦方遒却反问:“总管还是一如既往吗?”
成离又露出狡诈的表情,“老奴始终如一,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大人知道老奴是个重感情的人,那些旧时光旧念想……始终都忘不了。”
“总管的话让人感触颇深啊……我记得这个地方还是你介绍我来的吧?”
“大人好记性……确实是老奴向大人推荐的。”
“你还记得你我第一次……”韦方遒用手指了指成离和自己,“如此相对时,谈论的是什么事情吗?”
成离一愣,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表情,“大人这不是在为难老奴吗?都这么多年了,老奴如何还会记得?”
“可我还记得,当时我还是吏部长史,先皇殿前的首辅大人突然暴毙,先皇正在考虑由谁替代,总管就紧急约我来这里见面……”
“原来还有这段过往,大人不说,老奴都不记得了。”成离嘴角抽搐了一下。
韦方遒笑了笑,“总管说的很对,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啊。”
“哦?什么事也让大人有如此感慨?”
“想想当年,我们为先皇鞍前马后,把朝廷上下大小事物操持的井井有条,先皇高枕无忧乐得清闲,百官信服百姓安居乐业……”
“大人今天不是专门来与老奴怀旧的吧?”
“当然不是,而是你我二人再次坦诚相对。”韦方遒紧紧盯着成离。
成离被盯愣了,片刻后故作轻松地一笑,“大人所言极是,你我二人如同来时赤条条,确实坦诚相对,不过老奴却比来时少了一样东西。”
韦方遒笑了笑,“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可若总消极下去,少的也许就不止一样东西了。”
“大人似乎话中有话,老奴有些糊涂了。”
“总管难道不是话中有话?但我却没有糊涂。”
成离苦笑一下,“老奴不是大人,老奴只是个太监,一辈子努力只为活着。”
“人生下来都在努力活着,而且都想活的更好。”
“哦,这么说大人一定是有经验要传授给老奴了?”
“那要看总管还是不是当年的总管。”
“若大人还是当年的大人,总管又如何变成另外的总管?”
两个人互相看着,同时不语,气氛顿时僵住,片刻后却一起大笑起来。韦方遒的笑声苍劲浑厚,成离的笑声阴柔低沉,都无不透着一股得意。
成离的笑声先止住,“大人可还是老习惯,需要揩背吧?”
韦方遒也停下笑,“那是当然,泡澡不揩背那还有什么意思……不过,为时尚早,我这陈皮老肉还得多泡些时候才行。”
“那大人需要再加些水了。”
“总管之言正中我意,水确实有些凉了。”
成离立刻用尖锐的嗓子喊道:“加水……”
不一会儿,房门开了,两名男仆人提着大木桶走了进来,桶上盖着木盖,仍遮不住从缝隙里冒出的腾腾热气,仆人在成离的浴池旁停下看着成离。
成离傲慢地说着,“是那边儿。”
仆人又急忙走到韦方遒的浴池旁,两个人都把桶盖打开,雾气立刻腾腾而起,其中一名仆人恭敬地说着,“委屈老爷不要乱动,以防被水烫着。”
“加吧,规矩我懂。”韦方遒威严地说着。
两名仆人站在浴池两侧,提起水桶,慢慢顺着水池边往里面倒水。韦方遒坐在中间,只要不动,滚烫的热水自然沾不到他,会慢慢和池里的水融合到一起,当然,池水也在不断地升温……
“好了,先这样吧。”韦方遒突然说着。
两名仆人急忙把水桶收起,重新盖上木盖。
“你们两个可以走了,有需要会再叫你们。”
两名仆人答应着,提着木桶走了出去,门被紧紧地关上。
成离看着在水池中两眼迷离的韦方遒,似乎十分享受,便说:“大人,这次您应该满意了吧?”
“到目前还非常满意……我也想知道,总管如何才能满意?”
“老奴只是个奴才,要求很低,大人都知道的。”
“可我的要求稍稍有些高,不知道总管会不会介意?”
“那还得听听大人都有哪些要求?”
韦方遒犹豫了一下,“这么久了,皇上的脾气想必总管已经摸透。”
成离笑了笑,“再久也没有大人久吧,大人可是从小看着皇上长大的,又许以掌上明珠,皇上和大人可是一家人,谁又能比大人更了解皇上呢?”
“所以我们也就不必兜圈子了,你我都应该已经清楚,皇上是个不喜欢被别人左右的人,他喜欢自己亲手掌控一切。”
“所以大人和老奴的日子都不好过喽……”成离叹息着,韦方遒既然已经放出底牌,他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这多年,他对韦方遒了如指掌。
“这么说总管也极不适应?”
成离笑着,“彼此彼此……可又能怎样,我只是奴才。”
“不管什么宫殿,都有砖有瓦,有柱有梁,可也得草有泥,少了哪样都不行。”
“大人意思是……”
“我们如果都拧到一起,皇上无论动哪个,都会导致宫殿塌掉,那么,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成离愣了一下,“这个恐怕……大人应该知道,人心叵测……”
“总管也应该知道,只要有共同的利益,仇人也能握手合作。”
“大人说的我相信,只是……大人与姜太傅之间好象……”
“不错,我与他直接沟通似乎不太可能,也没这个必要。”韦方遒笑了笑,“我知道总管和朝中每位大臣都有交情。”
“太傅那边大人是想让我……”
“我相信只要把利益说清楚了,姜太傅也不会那么顽固。”
“大人做出这个决定,恐怕十分困难吧?”
韦方遒不屑地哼了一声,“对我们每个人来讲都不容易,皇上已经开始动手了,先是提前科考,然后提高五部的地位,明显是想让朝廷大换血……而在后宫,我听说现在皇上已经不用总管亲自服侍了。”
成离撇撇了嘴,“那是皇上体谅老奴年事已高。”
“你相信吗?”
成离噎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韦方遒语气变的缓和,“所以我们不能再有异心,只有联手才能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