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休息日,临到傍晚,纪容才从忙碌中抬起头,对云舒道:“你去换身衣服,我们出一趟门。”
云舒应了一声,上楼去。等她换好衣服,纪容已经等在门口:“走吧。”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他仍旧记得幼年时的住处。自从十二岁纪容的父母相继离世后,他就寄居在夏莲家里,夏莲的父母也的确待他如同至亲。只是这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和恩惠,他已无余力去偿还。
房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老式的小洋房,门口的花园显然是久未有人打理,长满了杂草。车子停下来,安全带自动收起,纪容却没有下车,而是对云舒道:“进去之后,要是有人问你什么,都由我来回答。有什么疑惑,晚上回去我再解释给你听。”
云舒点点头。
“下车吧。”
纪容按了门铃,门很快打开了,他推门进去,并没有人在门口迎他。
看到纪容进门,叶秋和夏颂才站起来,叶秋道:“来啦,过来坐吧。”一面拿眼睛观察纪容身后的云舒。
纪容侧身让了让,介绍:“叶伯母,夏伯伯,这位是云舒。”
夏颂嗯了一声,叶秋道:“坐吧。”话音刚落,就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夏莲从楼上下来,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看了一眼纪容。
纪容也看了她一眼,心里惊震。她已不复从前明媚娇俏的模样,变得瘦骨嶙峋,面色暗黄毫无光泽,一双眼睛更是大的惊人,只紧紧盯着他。
纵然已经不如初见时震惊,再次见到变成这样的女儿,叶秋也忍不住心里一酸,喊她:“你也过来坐。”
等到众人入座,叶秋也不着急上菜开饭,只打量纪容:“十五六年没有见到你了,你成熟了不少,不像夏莲,还像个孩子。”目光转向云舒,语气冷了几分,“云小姐,你今年多大了?”
云舒记得教授的叮嘱,并不准备答话。
纪容答道:“二十七。”
叶秋看了一眼纪容,又转向云舒:“云小姐,你和纪容认识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了。”纪容回答。
叶秋见云舒一字未言,都是纪容代答,也看得出纪容的维护之意,当下没有再说什么,吩咐保姆:“小小,把饭菜端上来。”
纪容心里一动,侧头去看。
家庭保姆听到主人的吩咐,很快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去,她的模样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仿真皮肤因为年代久远显得泛黄,“小小”的名字还是当年的纪容与夏莲一道取的。
“吃饭吧。”叶秋淡淡道。
一时间饭桌上只有碗筷摆动的声音。
一直未开口的夏颂忽然对着纪容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几道目光一同聚焦在纪容脸上。纪容拿着碗筷的手蓦地顿住,片刻才答:“还没有商量,不过也就这两年吧。”
砰的一声巨响,一直未出声的夏莲将手中的碗重重的砸在桌面上,桌上几人都吓了一跳。夏莲目眦欲裂地望着纪容,声泪俱下:“你竟然要跟她结婚?”问出这一句话,仿佛自己都难以置信,声量再次拔高,“你要跟一个类人机结婚?”
“什么!”叶秋和夏颂闻言都惊得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纪容。
“她是类人机?”叶秋指着云舒大声质问,目光落到云舒手腕上,绣着花边的衣袖下露出半个类人机手环。
“是。”纪容答。
啪的一声脆响,叶秋一个耳光甩上了纪容的脸,连哭泣的夏莲都被这一巴掌吓得禁了声。云舒更是在桌下扯住纪容的手,不明所以地唤道:“教授?”
纪容按住她的手,并未答话。
叶秋愤然:“纪容,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父母要是还活着,听到你说的这些话,也要被你气死。你小时候那么乖巧听话,现在,竟然连最基本的人伦道德底线都没有了。”她指着云舒,连手指都气的颤抖,“你竟然要跟一个类人机结婚?到哪里去结婚?国外吗?我和你夏伯伯在国外住了这么些年,也没有见过几个外国人要和类人机结婚的!在国内,不要说和类人机结婚,就是玩一玩也是被人指着后背骂的,你现在……竟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之心都没有了吗?”
看到这样的场面,云舒在桌下紧紧抓住纪容的衣摆,纪容反握住她的手,慢慢抬头,望着叶秋,不急不缓道:“叶伯母,类人机也是人,我喜欢一个类人机怎么就没有礼义廉耻之心了?”
“类人机也是人?亏得你也是个高级知识分子,竟然说出这样幼稚的话。那你告诉我,你面前的类人机是由哪个人生出来的?她以后能为你生儿育女吗?”
纪容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笑:“万物都是由人定义的,你又怎么知道,在上帝眼中,人类才是正确和最终主宰的那一个?”他起身,看着叶秋,“叶伯母,人你也见到了,我的决心你也知道了。你和夏伯伯当年的教养之恩,我难以回报,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请不要客气,只是我和夏莲是绝无可能了。今天谢谢你的招待,我们就先走了。”他牵了云舒的手,意欲离去。
夏莲听到这样的话,放声大哭。一直沉默的夏颂忽然道:“纪容,你还年轻,一时被类人机迷惑也情有可原。如果你现在回头,我和你叶伯母都不会计较,只要你和夏莲以后好好过日子——”
“夏伯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心意已决。”他握着云舒的手,温和道,“我们走吧。”
走到门外,门关上的一刹那,他听到夏莲歇斯底里的哭喊:“纪容,我恨你,我恨你……”余音久久不绝于耳。
他立在门外,怅然若失。前世今生,天意弄人。两世加起来,他最亏欠的不是云清,而是这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夏莲。他顶替了纪容的身体,却无法报答与他有恩之人。他如此自私,无视所有人的痛苦,枯耗着自己的生命,只希望能唤醒沉睡着的那个人,然而却遥遥无期。
风无声地吹在他脸上,吹不散他脸上的苍凉。十多年了,他从来没有觉得像这一刻如此疲惫,心中的信念岌岌可危。
“教授……”云舒轻唤,然而面前之人恍若未闻,脸上的哀戚之色让云舒心惊。
云舒低眉垂眸,小声地道歉:“对不起……”就算再迟钝,她也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原来她与人类是不同的,虽然共存于这个世界,却是被人厌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