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远没到官府与民间发生对抗的地步,像《三亚快报》这种报纸虽然是民办性质的媒体,但也同样要接受海汉宣传部的管辖,否则连发行报纸的资格都拿不到。目前这种状况其实只要让宣传部这边稍稍向快报报社施加一点压力,让其改换一下报道的方向并不困难。报纸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自然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要挽回这事所造成的影响,多半还是得着落在报纸这个宣传渠道上。
“既然背后没有外国势力指使,那事情就好办了。查查快报的老板是谁,请他来胜利堡喝喝茶沟通一下,这事不就解决了。”施耐德是十分务实的人,立刻便给出了一个便于操作的解决方案。
“不用查了……刚才安全部去查证的这段时间,我去看了快报的资料,报社后台老板是李奈。”宁崎一脸无奈地说道。
“李奈?这还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好像之前没有听他提过投资搞报纸啊!”陶东来听到这个答案也不免一脸讶异。
要说起来,李奈算是极少数会被海汉执委会这些高层当作自己人看待的明人了。早在穿越众来到三亚初期,因为生意的关系,李奈便与他们保持了非常密切的往来,甚至会特地从广州跑来三亚长住。李奈本身就是一个对新事物接收能力极强的人,而海汉国的种种新奇之处更是让他流连忘返,到后来更是与海汉高官称兄道弟,关系十分亲密。
作为福瑞丰商行的三公子,李奈在海汉投资的产业颇多,其中既有种植园、酒楼饭店、各种手工作坊之类的实业,也有如金盾护运这样的特种行业。随着海汉海外殖民地的不断增多,李奈也一直跟随着海汉扩张的脚步在新兴地区进行投资,迄今在海汉辖区的投资项目加起来,大大小小零零总总,估计有近百项之多了,在于海汉合作的富商之中也足以名列前茅。
也正是因为李奈在海汉投资了太多的经营项目,就算是执委会这帮高官都未必全部清楚,谁也没想到这起新闻事件的主角,竟然也是李奈投资的对象之一。
宁崎解释道:“这间报社的创始人并不是李奈,他也是半路收购过来的。至于为什么会收购这间报社,大概只有下次见着面的时候再问他了。”
李奈此时人不在三亚,当然没法把他请到胜利堡来当面把问题说个清楚。但既然这间报社是李奈的产业,陶东来等人自然相信其立场不至于跟海汉为敌。这消息来得虽然有点晚,但迟来总比不来好,知道报社是李奈的产业,那官方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也好掌握住分寸。
“既然是李奈的买卖,那就赶紧让这报社澄清一下,带节奏也得往我们制定的方向带才对。”陶东来当下便将这事的后续处理方式拍了板。
《三亚快报》带偏的节奏,还得再由他们带回来。至于下一期报纸要三天之后才出,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让报社临时出一期特刊就是了。当然了,这种性质的特刊,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广告内容了,报社九成九是会亏钱进去。不过这也怪不了旁人,谁让快报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呢?
一直提心吊胆连家都没赶回的徐正业终于在午夜之前等来了官方的最新指示,宣传部要求报社尽快再发行一期特刊,对前一日所登载文章的部分观点进行澄清和更正。而已经发行出去的这一期报纸,目前正在尽力回收之中,以挽回在民间所造成的错误影响。当然了,其中的这些费用支出,肯定也都是要由报社这边来承担了。
这个时候的徐正业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他被徐十七翻来覆去地审问了几个小时,祖上八辈的事差不多都吐完了,心里只怕对方问完之后便要拿自己下狱。但最终给他下达指令的是宣传部而非安全部,终于是心口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虽然这个处理决定会让报社赔一笔钱,但好歹自己和报社都平安无事了。
当然徐正业也没忘了自己的下属荀鹏程,问过徐十七之后才知道,原来荀鹏程也没吃什么苦头,安全部只是要确认他的行为是否受人指使。
徐正业心道那还能受谁指使,当然就只有我了,不过接下来要交给荀鹏程去做的事情可就不是自己指使的了,宣传部要求重新写一篇报道澄清事实真相,这差事也还得让荀鹏程来完成,让他能得以将功补过。
三亚目前市面上发行的报纸和刊物有七八种,在某些特殊日子或者出现突发事件的时候,临时增发特刊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第二天才听说前日《三亚快报》上有热点新闻,想要买一份来看看的市民们,赫然发现这份报纸在市面上已经脱销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三亚快报》在今天一大早增发的特刊。特刊的内容还是昨天那期头版上的话题,但论述的观点就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
“本报记者连夜采访多位知情人士,发现昨日报道中有未尽详实之处,今日特此发文向广大市民告知其中内情……”
相比前日报纸上略带夸张调侃的文风,这期特刊上的内容就显得严谨了许多,甚至都不太像是一家以八卦新闻为主的报纸应有的风格。而且几乎所有有说书先生驻场的茶馆酒楼饭店,都收到了新出的这份特刊,并要求其尽快进行宣传。
明眼人当然一下就能明白过来,这显然是昨天那期报纸上刊登的头版文章出事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法来挽救已经造成的影响。至于报社是受到了官方施加的压力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考虑,才会做出了这样的举动,看客们已经无暇去关心了,因为只要看过之后就会发现,这期特刊上的内容其实要比昨天的更为劲爆。
昨天那期报纸上主要是引导读者们讨论海汉应不应该向马打蓝国这样的对象出售军火,但今天报纸上的风向为之一变,就已经是在引导讨论要以怎样的方式向外国销售军火,才最符合海汉的利益。文中以荷兰与马打蓝两国为例,简要说明了海汉在此之前不向其出售军火的考量。
要论眼界之开阔,三亚市民这方面的素质在这个时代的远东地区肯定是无出其右,这个城市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航海家、冒险者,就连市民中的绝大部分也并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到过不同的国家,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风土人情,再加上作为海汉政治经济中心存在的三亚在资讯汇总和传播速度方面的优势,这里的人对于国际形势的了解程度足以让他们明白这期特刊的内容意味着什么。
荷兰与马打蓝之间的恩怨要解释起来并不复杂,这两国在过去的数年中为了争夺爪哇岛附近地区的控制权已经交手数次,马打蓝国在局面上略微占据主动,但实际战果双方是各有胜负。这两国在难以分出胜负的情况下,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升级装备,而唯一能够向他们提供更高级军事装备的国家当然就只有海汉。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海汉在一开始就没有答应向荷兰人出售武器,而荷兰人退而求其次,用其他非公开的政治条件换取了海汉不向马打蓝国出售武器装备的协议,于是才会有了马打蓝使者苦求不得,最后将金砖运到胜利堡门口以表诚意的这一幕。
特刊上当然没有指明荷兰人用来向海汉换取这个协议的非公开条件究竟是什么,但很显然,在这方面马打蓝国处于了明显的劣势,他们无法拿出更有诱惑力,对海汉有更大好处的条件来进行谈判,就只能使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尝试用金钱来改变海汉的态度。而这一幕又正好让《三亚快报》的采编记者目击,然后便有了前一天的那篇文章。
万幸的是,在经过了与知情人士的沟通之后,报社相关人等及时发现了自己工作中的谬误,所以连夜又出了一期特刊,对前一天的报道进行更正和说明。同时也希望市民们了解,执委会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所持的慎重态度,并不是因为内部的工作衔接出了问题,而是本着对国家负责,对和平珍视的原则在对目前的状况进行全面评估。
这种说辞很显然是来自官方的指示,但谁也不会因此就认为快报报社低头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在绝大多数国民心中,执委会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报社之前的质疑本身就是大不敬了,而官方愿意通过这种形式来对民众说明情况,已经是十分仁慈宽厚的举动了。当然民众所不知的是,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快报的后台够硬,如果报社的幕后老板是另有其人,那真的有可能在天明之前就被宣传部勒令关门结业了。
苏克易是在吃早饭的时候看到了手下送来的这份特刊,他逐字逐句地读完了上面的内容,久久没有开口。说实话他没有看懂海汉官方这个举动想要表明的真正态度是什么,到底是准备给军售禁令开口子,先通过这样的方式吹个风预热一下,还是要为接下来拒绝出售军火的表态做铺垫。
苏克易想在这场竞争中为东印度公司争取到主动,就一如当初签署禁售协议时那样,只要能够限制住马打蓝国的发挥,那么就算是达成了目的。但这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得先明白海汉官方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必须对症下药才能有所得。
但苏克易与海汉高层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自然知道此事的难度有多大,这些海汉高官个个都是精于算计的老狐狸,哪会轻易让他摸着脉。就连这报纸上的澄清,也是如此的模棱两可,让他这个当事者难以分辨出真正的意图。
而在距离胜利堡不远的迎宾馆中,马打蓝使者罗洪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这份新鲜出炉的报纸。罗洪本来就通晓汉字,当下也不需要旁人翻译,自行便阅读起来。看了一遍之后,罗洪摇了摇头,又从头开始重新开了一遍。旁边的几名手下却是看不懂报上的内容,都是急得抓耳挠腮。
其实这报上的字罗洪个个都认得,连在一起也读得通,但他跟苏克易一样,看完之后却仍然感受不到海汉官方通过这个特刊到底是要表达出一个怎样的态度。相比昨天的那篇报道,今天这篇文章基本上没有明显的倾向性,都是在阐述客观事实而已。罗洪想从中找出一些对本国有利的暗示,但却并没有成功。
“海汉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看完三遍之后,罗洪终于忍不住心头的愤懑之情,将报纸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将军,海汉人拒绝我们的要求了?”有个手下见罗洪发怒,赶紧问道。
这问题倒是让罗洪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点,是啊,海汉人这不是还没有表态要拒绝出售军火吗?只要还没表态,那就说明还有谈判的空间,自己在这里发火又于事无补。但运金砖这一招用过一次就不灵了,总不可能每天都把两车金砖运到胜利堡门口去展示,那样非但没法让海汉就范,很有可能还会适得其反。
罗洪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思考要如何才能找到突破口。忽然他脑中灵光闪现,回到桌前再次拿起了那张报纸:“海汉人在乎的是这个!”
罗洪过去对报纸这种媒体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哪怕现在也没好上多少。但这次的事情让他意识到海汉高层对于报纸上刊载的消息是非常重视的,特别是与其意见相左的内容,官方甚至会施加压力让报社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来澄清。如果能抓住这个重点,或许就能找到正确的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