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镇有个习俗,每至上元佳节,便要游花灯,这个游花灯与别的地方略有不同。未至上元节,白水镇下辖的十三个村子各选出十个十岁以上、容貌姣好的未婚哥儿,哥儿们手提一盏花灯,穿街走巷,末了,众人都聚集在戏台之下,那些有才艺的哥儿便上台唱个小曲儿,或弹个琴,吹个笛子,又或跳支舞,为的就是搏个上元佳人的美名。四年前的故事便是因这上元佳节而起。
“易长亭,你好了没有?怎么这么磨蹭!”十六岁的易洛在易长亭房门口焦急踱步,实在不耐烦了,就冲房内的人大吼大叫。
“好了,我这就出来!”房里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随后房门开了,隔了一道门槛,两个人都愣住了。
易洛平日里都是一身短打,广袖长袍是未曾穿过的,今日一身雪白衣袍,发髻梳得精细,敷粉描妆,让易长亭有种惊为天人的感觉。而易长亭家是书香门第,衣着打扮自是不同于村里其他哥儿,易长亭总是一身儒衫,书生气息浓郁,不过却是不穿白衣的。易洛看着眼前的人,第一次觉得他冒的不是傻气,反而像飘着仙气。
“怎么都愣在这儿?再不走就真赶不上了。”易长亭的阿么走到门口,见两人站着不动,就出言提醒道。
“啊,璟阿么你也在啊……”那刚刚他吼易长亭璟阿么不就听到了?易洛一阵尴尬,他真的没想到长亭他阿么也在房里。
“你们赶紧走吧,我跟你爹随后就到。”上官璟替易长亭理了理衣襟,催他们出门。
“那我们走了!”易洛拉起易长亭的手,两步就跑开了。
他们赶到村里祠堂的时候,人都到齐了,就差他们两个。在村长面前卖个乖,两人就跟着另外八个哥儿上了马车,临上车易洛还凑到易长亭耳边小声嘟囔了一句“都怪你”,易长亭也不分辩,只冲他笑,惹来易洛一记嫌弃的白眼。
这是两人第一次提花灯,往年都是躲着不去参加。也是,心上有佳人,何须美名加身。可今年洛哥儿非拉着易长亭一块儿参加,说是要跟他比个高下,因为易峥和易长亭的事似乎有点苗头了。也不知是为何,凡是易洛说的,易长亭都听从,从不问为什么。
天一擦黑,整条街都点上了灯笼,街道两旁站满了人,遍地欢声笑语。
“来了,来了!”从街头传来一阵喊声,连街尾都骚动起来。各家把还在街上乱窜的孩子抱回去,留出一条宽敞的路。
“初阳呢?马上就游花灯了,他跑哪去了?”魏川左右看了看,方才还在边上的魏初阳已经不见人影了。
“别找了,肯定跟姚家大哥儿在一块儿呢。”江泯拉着魏川往前挤了挤,示意他别管了。
“大哥!哥夫!”身后有人拍了拍夫夫俩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江泯的弟弟江汀带着夫郎来了。
“江放小子呢?”江泯笑着问。
“早跑得没影了!”
……
易洛他们赶到镇上的时候,就见街口排了几列队伍,他们也一个个站好,有年长的哥子递给他们一盏花灯,泛着银白色的光,衬着身上的一身白衣,煞是好看,在一片鲜艳的颜色中,一眼就能注意到。
“小洛,长亭。”站在青山村前头的是石家村的哥儿,里面有个人悄悄地挪到最后面,回头轻声喊着人。
“田儿!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许了人家了吗?”易洛站在排头,一脸惊讶地看着陆田儿。
“谁造的谣!压根就没这回事儿,人家还小呢!”陆田儿一听,怒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哎,你们俩倒是小点声。”见许多人的眼神都瞟过来了,易长亭扯了扯易洛的袖子。
没等几人再说话,前边的人已经开始走动了,陆田儿赶紧提着衣摆跟上,没走几步,突然一个踉跄,他回头抱怨道:“你踩着我衣服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赶紧走啊!”
“是你跟得太紧了!”
走到大街上两人还在拌嘴,青山村的老村长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易洛身边咳嗽一声,两人才打住。
镇上的队伍走在最前面,领头的是镇长的幼子闻灵,前几年的上元佳人都是他。大多数面孔大家都很熟悉,只有少数人是未曾游过灯的,比如易洛,易长亭,还有刚满十岁的姚惜人。
“今年青山村可是抢了风头啊,这白衣飘飘的。”
“是不错,不过上元佳人恐怕还是镇长家的小公子。”
“依我看,难说!看见没,青山村排头那位,长得可比闻灵好看。”
“那才艺呢?”
“知道他后面那个是谁吗?易尧易先生的儿子,那肯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看人这气质!”
街头巷尾八卦得热火朝天,不大的镇子很快就走完了,早有人搬了凳子去戏台下占座。不过,今年头排最中间的位置坐的却不是闻镇长,而是一位身披狐裘的年轻公子,从镇长谄媚的态度就可看出这公子身份不一般。
后台的哥儿们可不知道前边来了什么人物,都着急忙慌地准备上台。易洛躲在角落里闷声笑了半晌,身边是黑着一张脸的陆田儿,因为这一路上易洛不停地踩到陆田儿的裙摆,害他差点没摔个大马趴。易长亭刚在外面跟他爹和阿么说完话回来,察觉气氛诡异,吓得都没敢靠过去,一直持续到易洛和易长亭上台。
易洛大大方方往戏台中央一站,转头却发现易长亭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直接席地而坐了,膝上还放着一把琴。他一记眼刀飞过去,易长亭却一个劲儿地笑,好似不懂他的意思,也没给他打个招呼,指尖一动,一串空灵的泛音便流淌而出。易洛也顾不上和他较劲,转脚,提腰,悬腿,抬臂,作鸿鹄之姿,琴音落下即起,余音则止,配合得倒是默契。
“顾公子,顾公子?”台下,那锦衣公子正出神呢。
“噢,这白水镇倒是人才辈出啊,我方才都看得入迷了。”
“顾公子抬举!”闻镇长乐得满脸褶子。
锦衣公子懒得跟他说这些客套话,正欲端起茶杯,却将茶杯打翻了。
“少爷!”
“哎呀,顾公子,你没事吧?”镇长的声音夸张而又做作,听得他直皱眉。他握紧方才打翻茶杯的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发抖,让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暖炉。再回神,台上表演的人已经换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哥儿了。
“这是青山村柳郎中的儿子,叫……”见顾公子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镇长识趣地打住话头。
等所有的表演结束,顾公子抖了抖披风就要离场,闻镇长把人拦下,说是将由他决定今年的上元佳人,顾公子也没推辞,张口便道:“一舞惊四座,上元佳人,名副其实。”说完就领着家仆匆匆忙忙地走了。
而此时,后台正乱成一锅粥。
“易洛呢?哪去了?”青山村的村长正向众人询问易洛的去向。
“不知道,易长亭也不在。”一个穿白衣的哥儿回道。
“易长亭跑了,小洛追他去了。”这是陆田儿回的话。
“他跑什么啊!”村长看起来要生气了。
“小洛要揍他,他干嘛不跑?”陆田儿一脸纳闷,如果有人要揍他,他肯定也会跑的。
“胡闹!赶紧把人找回来!”
一群人拖拖拉拉地往外走,陆田儿也去找了,但是大街上人挤人的,根本只能挪动,他闯进一波回家的人潮,被挤着往前行,连方向都分不清。
“哎呀!”不知道是谁推了他一把,他直接扑进一个人的怀里。江放也是一愣,看见一抹淡绿色的身影朝他扑过来,下意识就张开双手接了。怀里的人红着脸偷看他,像做贼似的,有一些可爱,他不禁轻笑了一声。但怀中的人似乎有些羞恼,一把推开他往旁边挤。才走出几步,不知是让裙摆还是人群给绊倒了,江放想过去将人扶起来,人群却将他挤开了几步,看不到陆田儿是什么状况。
“啊!”突然,陆田儿发出一声惨叫,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声音,一声过后,他没再发出其他声响。江放心里一紧,奋力挤到陆田儿身边,只见他趴在地上,小脸苍白如纸,皱在一块儿,额际细细密密的全是汗,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他把人抱起来,却发现怀里人都开始抽搐了,也不知道到底伤在哪了。
“都给我让开!”他朝周围的人吼道,尽最大的努力地从人群中突围而出,然后抱着陆田儿跑了一路,等到了医馆的时候,刚进门,他就腿一软,倒在地上,不过他还记得自己垫底。回春堂的大夫上了年纪,倒是早早回来了,正准备关门歇息,倒进来两个人,把他吓了一跳。而这时候陆田儿已经晕过去了。
另一边,易洛也追上易长亭了,可好巧不巧的,一晚上没露面的易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横在两人之间,他还怎么找易长亭麻烦。三个人沿着人少的长街漫无目的地走,气氛是少有的和谐。
“三位公子留步!”
三人回头,追上来的是个中年汉子,看起来精明干练,确是不认识的。
“请问,哪位是易公子?”来人态度友好,举止有礼,不难看出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额,这里有三位易公子,你找哪个啊?”易洛无辜地眨眨眼。
那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么个情况,转而笑道:“是我疏忽了,我找易洛易公子。”
“我又不认识你!”易洛脱口而出。
“是我家少爷想见一见你。”他也不在意易洛的无礼,说话仍不急不缓。
“你家少爷是哪位?”这回易洛还没开口就被易峥拽到身后,易长亭下意识窥探易洛的表情,果然,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他也跟着嘴角一勾,却无人看见他笑里的苦涩。
“颍州顾家,顾恪之。”
“你认识吗?”易峥回头问易洛。
易洛赶紧摇头。
“那我们走!”说完,拉着两人扭头就走。在易峥看来,易洛相貌出色,个性又张扬,八成是让谁给惦记上了。
易洛一个人欢脱地走在前边儿,还在为方才易峥的维护之举而开心,天寒地冻的也不觉得冷。易峥跟易长亭肩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易峥轻轻握住易长亭的手,而易长亭感受着他的热度,手却开始往回缩,易峥却是拽得更紧了。
“你们倒是走快……”易洛回头看着他们,突然就不说话了。
易长亭飞快地把手抽回来,背到身后,脸也撇向一旁,易峥则是瞪了易洛一眼。易洛抿着唇,转身跑了。
“小洛!”易长亭赶紧追上去。易峥无奈地跟上,把易洛惹得不开心了,易长亭肯定又得给他几天脸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