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珠快步要迈入产房,望着那个像个小猴子一样粉粉的,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婴儿。不知是喜是悲,第一反应是对身边的宫人说:
“去请皇上过来……告诉他,皇后生了小阿哥。”
宫人们谁不乐意领这个美差,却听见内室里,坤宁宫大宫女拖着哭腔喊道:
“娘娘,娘娘您挺住啊。”
东珠愣住,随即快步迈进去。明黄帐下,里赫舍如金纸,气息微弱。数年宫廷生活,东珠见过太多人垂死前的模样,她伏在床边: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皇上受不住!皇后,你振作一点,你难道真舍得输给本宫,将后位拱手让给我么?”
仿佛是回光返照,赫舍里强挺着睁开眼,惨淡一笑。留给东珠一句诛心遗言:
“本宫没有输给你。我死了,你也没几年可活了。皇上会封你为皇后,但当你坐上我这个位置时,你就只能再活半年了。”
东珠表情大骇,她已经确定皇后的确是移魂而来。须臾后咬牙道:
“本宫不信,你说的话本宫一个字也不要信!“她拔高了声线:”来人,江太医,江太医呢!本宫命令你必须把皇后娘娘救回来。”
听见东珠疾言厉色,太医胆战心惊地为赫舍里把脉,少顷后跪地连连扣头:
“娘娘……臣无用,臣无力回天啊。”
赫舍里用最后一点生命力,再度笑了出来,她盯着东珠花容失色的脸:
“你怕了么?杀人如麻,权倾后宫的贵妃娘娘也会怕啊。你的手上,沾着后宫多少人的血啊!现在轮到你,你就怕了?可这就是命,我们……我们斗了这么多年,到最后都难逃劫数。”
东珠已然发狂,抓起一边的老参片要赫舍里含住。
“你不能死,本宫也不会死,本宫不在乎后位,本宫还没有给皇上留下一个儿子,本宫不可以死……”
赫舍里本就只剩下一口气,她笑着被东珠搓磨,声音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一众宫人上来要制止东珠,慌乱之际,赫舍里又伸出那双枯枝一般的手想去抚摸贵妃头上垂下的东珠流苏:
“帮我好好照顾……他。”
这只手刚刚抬起,就无力地垂落了。
牡丹浴血,凤凰坠地,赫舍里芳仪轻轻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恰在此刻,玄烨听到小阿哥出生的消息,已赶到了坤宁宫。冲进西屋时,却只看到他的宠妃钮祜禄氏抱着皇后的尸体哭喊:
“皇后你给我醒过来,我不信你说的每一个字,你醒来继续和我斗啊!”
……
年轻的康熙帝忍着剧痛,命令宫人们先将东珠送出西屋。太医和宫人在庭院里跪倒一片。东珠眼见玄烨抱着赫舍里的身体痛苦得五官狰狞,痛哭失声,而赫舍里真的没有再动过一下。
皇后之前的预言,每一个都得到了验证。
东珠悲从心起。
“本宫真的,只能当半年皇后么……”
忽然她推开身边所有宫人,整理身上青色五彩鸾凤宫装,又正了正珠翠耀目的旗头,理顺了那耀目的东珠流苏,恢复了昔日贵妃的尊荣。太监和宫女当然不敢再碰她一下,赫舍里皇后薨了,眼前的这位飞扬跋扈的贵妃就是妃子中第一尊贵的人。
“发丧吧。”她轻轻发号施令。
大太监对着整个坤宁宫人拖着哭腔喊道:
“皇后娘娘,薨了……”
坤宁宫上下早已是一片哭声,站在坤宁宫外的妃子们纷纷下跪,装也要装得泣不成声。唯有东珠卸下钗环,将身上珠翠玉石交给随身带来的一个宫人,单只留下那串凤衔东珠的流苏钗。她端正平稳地走了出来,有人大着胆子抬头看她,笃定会看到一脸赢者的得意,却没想到,只看到她眼角的残泪。
东珠平视前方,在众人注视下缓缓往自己寝宫的方向走去。申时的紫禁城已近黄昏,腰上缠着白布的小太监们将刚刚绑在栏杆上的红绸换成了白的。喜庆的红色和丧仪所用的白色相冲,在夕阳余晖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反差感。
血色残阳中,东珠呆呆地问向追赶而来的大宫女:
“她死了,后位就真是本宫的了?”
小宫女低声道:
“娘娘您是贵妃,是除了皇后之外的后宫第一人,您不做皇后,还有谁能做得了呢?”
钮祜禄东珠微微笑笑,就像是一朵被秋风扫过的荼蘼花,作为夏日里最后一朵绽放的花朵,在肃杀的季节中孤零零地一枝独秀着。
是啊,大清正是多事之秋,后位绝对不会空悬太久。东珠回头朝坤宁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哭声冲天,她心里却知道,除了皇上,并没有几人是真心在为皇后哭泣。
她喃喃道:
“不知本宫死的时候,有多少人会真心为我而哭。”
宫女急忙制止东珠:
“娘娘,您千秋万世,这样说太晦气了。”
东珠笑得肩膀都颤了两下。
“千秋万世?”
她环看四周,暮霭沉沉,天边云朵宛如烧金般吞噬着残阳。她面容像是一瞬间就苍老了很多。
“李自成起义军打进京城时,崇祯皇帝的皇后周氏在坤宁宫自缢身亡,如今那屋子里又薨了一个,本宫若为皇后也要住进去。谁又愿意住在死过那么多人的屋子里呢?你以为我在乎的是皇后的尊荣和体面,不……我要的只是一个男人的心。”
小宫女一脸迷茫:
“娘娘,皇上很宠你的,没有了皇后,皇上一定会更宠你。”
东珠望着宫女稚嫩的面容,连笑也笑不出来了。她也是从这样花一样的年纪走过来的,可她还是勉强笑了一下,像是笑她,又像是在笑自己曾经的幼稚。
“如果是,那为什么我明明赢了,心痛的人还是我!”
那宫女不知道要回什么,只能伸出手想搀扶她的主子前行,却没想到东珠忽然身子一歪,直接瘫倒在青石砖上。
落日已经完全沉入山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血红色的宫墙上,一弯残月冷照入宫闱,照在东珠宫装上斑驳血迹上,照在被甬道上的砂石上,照在她本是为了示威而精心涂抹、却早已经被泪水哭花的妆容上。
她头上缀着东珠流苏的凤钗跌在地上,莹润的主子滚得四处都是,小宫女慌忙去捡。东珠抬起头回望那弯新月,嘴角挤出一抹惨淡的笑:
“别捡了,不过是串珠子而已。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这首诗是玄宗李隆基的宠妃梅妃所写,是她入宫前的那一夜,她的祖母读给她听的。祖母说开元年间,东都洛阳妃嫔宫女何止万人,可自从梅妃出现,六宫专宠就都只凝结在她一人身上。
直到杨玉环入宫,梅妃失宠,玄宗在花萼楼命封珍珠一斛密赐梅妃,梅妃当场拒绝,挥笔写下这首诗。
祖母是想告诉她,花无百日红,皇后不会一辈子受宠,总有皇上厌了的时候。
她那时太年轻,还听不懂这些都是祖母安抚她的说辞,就这样傻傻地进了深如海的后宫内院。
吟着诗词,东珠缓缓站起身,踢开地上的珍珠继续朝前走去。那个缠绕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皇后的梦,永远随着赫舍里的死,埋葬在坤宁宫的血腥气息中。
……
“咔,过了!”
陈永浩喊了停,声音里满是激动。
“太棒了,太棒了!”
陈永浩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第一次如此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