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结束了,张琰明天就要去洛明工业学校了。妈妈奚秀红又给他准备着行李,她端着和好的面团给他去烤干粮了。那户村民是周王村第一个置办大型烤箱的个体户,不光能烤干粮还能加工面包和蛋糕,其实,就是一个食品加工作坊,村民自己端着面团去的话只收加工费。
家里只剩下张有志和张琰父子俩了。张有志没事干就拿起板胡坐在干枯的葡萄树下拉起板胡,张琰从来都不喜欢这种呲啦呲啦的声音。
“爸爸,你上次说咱们乡有个伯伯把你带到了鸣西市秦腔三团,人家说招生满了让你第二年再去,你去了吗?”张琰走到葡萄架下,突然问起父亲这个问题。
张有志手里一顿一挫的乌木弓停在了细细的两根弦上,弓毛不再摩擦,呲啦呲啦的声音就此中断。他抬头看了看张琰,将弓杆合在琴杆上。
这个话题是他近一个月前无意中说起的,没想到张琰还会问起。儿子显然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
“那只是个说辞。怎么可能呢?”张有志淡淡地说。
张琰问:“爸爸,你再就没有机会唱戏了吗?”
张有志看了看张琰,顺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然后说:“后来有一年夏天,黄怀省宁化市木偶剧团来鸣西市蝶飞县德明乡招学员。咱们有个远方亲戚叫米团结,他就在这个剧团工作,他知道我一直想唱戏。有一天,突然有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一路打听着找到咱家,小伙子说他是米团结派来接我的,叫我去参加他们剧团的招生。”
“我高兴极了,就赶紧跟着那个人一起去招考现场。从咱家到德明乡有十几公里。一路上,那个小伙用自行车带着我,遇到上坡我就下来帮他在后面推着车子跑步冲坡,我们累了就推着车子走一阵子。就这样,我们一边聊着秦腔一边朝德明乡赶去。”张有志说,“那天是个三伏天,特别闷热,我们到那里时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脸涨得通红,跟关老爷一样。”。
“木偶剧团的招生是在一个农家院里进行的。我一到那里,剧团的人就让我唱,我非常激动,赶紧端起大瓢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凉水,就把自己喜欢的《辕门斩子》《祭灵》《下河东》这些戏挨个唱了一遍,痛快啊!真是痛快淋漓!全是清唱,不用化妆不用换衣服。”张有志说。
他又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一种浅浅的幸福渐渐从原本平静的脸上浮了出来,就像躲在阴云后面的太阳,突然跃然而出,照亮了整个大地。
张有志吐出一口烟雾说:“那时全国的物质条件很差,城市和农村有着天壤之别,人家剧团的人都是吃公家饭的,个个穿得都是料子,衣服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我的衣服实在是太差了,全是你奶奶用织布机织的粗布,穿在身上硬梆梆的,皱皱巴巴,上面打满补丁,连一点鲜亮的颜色和光泽都没有……你想,那时农村人能穿上啥好衣服?”
张琰看着父亲,刚刚跃出阴云的太阳已迸射着万道亮光,他那幸福的表情里有着孩子般的纯真和喜悦。张有志把板胡从大腿面拿了下来,靠着干枯粗壮的葡萄树放下。
“我痛痛快快地把这几出戏全都唱完了,真是酣畅淋漓,酣畅淋漓……招生的人很满意,说这娃的确有唱须生的条件。”他们的原话张有志到现在都记得——这小伙的唱腔不一般,好嗓子!有天赋!”
“爸爸,你又没被录取?”张琰问。
“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问吗?你要是被录取的话就不会当民办教师了。”张琰说。
“我没有被录取的原因是,那次招生指定在蝶飞县。紫仙县的人不在招生范围以内,尽管这两个县连盘种地,也不行……这个消息是招生后才传来的。后来米团结捎话说他再向当地文化局申请,到时给我设法办个特招。他说到春节时争取把我录到他们剧团。于是,我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春节的到来,盼着这位远方亲戚能把我带上秦腔的舞台,能把我带进戏曲艺术的世界……”
张有志停了停接着说:“我是1949年出生的,是祖国的同龄人,那时才刚刚建国,国家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农村孩子最早接触到的艺术熏陶就是秦腔,只要戏班一到队里,孩子们就跟跟屁虫一样围着演员转。人家不唱戏时,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就差跟进厕所了。我们从秦腔唱词里学到很多历史典故和知识。很多人都跟你爷爷一样板路不精,唱腔不行,但爱唱。不能在舞台上唱就在农田里唱。”
“那位远方亲戚后来咋没把你带走?”张琰非常好奇,他又问父亲。
“唉!命,一切都是命!”张有志叹了一口气,正是在这声叹息声中,他脸上幸福的表情就消失了,犹如太阳藏进了阴云,无影无踪。
张琰还想再问,突然意识到父亲脸上一点点浮上来的阴云,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抬头看了看天空说:“还没等到春节你爷爷就病死了,咱们家没了主要劳力,你奶奶让我好好学习,说让我长大后考个学,这样也能成为商品粮,能吃上国家饭……后来,我才知道剧团指定在哪个县招生,就只能在哪个县招,谁本事再大,也改不了这样的规定。”
一缕风拂面而来,空气中已没有前些日子那样的寒气,庭院里,一砖到底的房子静静地伫立着,它见证着这个普通家庭这些年来一天天的变化。张琰不经意间看见干枯的葡萄树上,一个个毛茸茸的叶芽已经聚成了一顶点的小疙瘩,有了生命的气息。
“童年想唱戏的想法彻底落空了,后来我上了中学,学习一直很好,每门课都排在前面。”张有志扔掉手里的烟头说,“唉!我考试那年全国的考试都停止了。1966年、1967年、1968年三届初高中毕业生被叫作‘老三届’,我就算其中一个。”
斜阳无精打采地照在干枯的葡萄架上,一缕阳光投在张有志脸上,把他的脸一明一暗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一道阴,一道晴,像是带上了面具又像是被扭曲着。
他不再给张琰说什么,似乎在享受着这份即将消失的斜阳,又像是无奈地让时光静静地流逝。他又燃起了一支香烟,一口接一口抽着,如烟的往事在他眼前弥撒着,带着他的思绪向远处延伸。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突然说:“我去问一下王小玲她爸,看他们明天是不是开车去虢龙火车站?”
“我不坐他们的面包车!我坐班车去火车站。”张琰斩钉截铁地说。
“为啥?”张有志问。
“我不想蹭人家的车,不自在。”张琰说。
“你一个人去岚莱行不行?”张有志问。
“放假前我和我们班武军强、田庆文都说好了,我们买的就是往返票,坐同一节车厢。”张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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