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姒姜赶紧拉住了她。
他由于要扮演个兜比脸更干净的商贩,所以只穿了一件磨肘破洞薄衣至膝盖的棉袄,脚上穿着一双不保暖的单鞋,手腕跟脚裸处都得干活利落挽捆起来,寒风一吹便冷得直打哆嗦。
陈白起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看了他一眼,从兜里掏出一双手套,这是她方才游逛地形时顺便买下来的,她本意是想着陈孛体弱若这般天气出门给他配备的,如今倒是瞧着姒姜更需要。
“不想再拖了,我去想些别的办法,我瞧着这天乌沉沉的,怕是要下雪了,你一会儿便收摊先回去。”
拉过他双手将手套一只一只给他套上,他虽在手上做了文章,但手指的长度却改变不了,这手套倒是短了那么稍许不合。
“这是送我的?”姒姜盯着手上那一双针脚并不细密且配色奇差的手套,却是喜孜孜地扬起嘴角,眸光亮晶晶似碎砖撒满湖水,欢喜不已。
她见他这么容易便满足,便笑他:“好好戴着,若长冻疮了就得难受好久了。”
“那你呢?”他又问。
陈白起皮肤薄,冷风一吹亦是指尖泛红,但冷她却是不冷的。
“我需不着。”
她察觉到四周围的人商贩与路人的眼神有意无意开始落在他们身上,两人在外声称是兄妹,但一向演技很好的姒姜偏生不按剧本出演,老拿黏糊的眼神看她,所以左右经常见面的人却是私底下嘀咕猜测两人的关系。
陈白起不想两人拉扯惹人注意,她推着他回去。
“好了,看摊去,记得若是下雪便立刻收摊回去。”
“知道了,若下雪了,你也要早些回来。”
“好。”
在陈白起走后,姒姜像得宝一样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手套,怎么看怎么喜欢,他旁边一个同样是临街小贩的邋遢老汉挪着屁股下的簸箕过来,笑呵呵挤眉弄眼道:“嗳,小伙,那个挺俊的小姑子当真是你的妹妹?”
姒姜偏头看他,神色一敛,冷艳道:“不然呢。”
老汉瞧着她,嘴里“啧啧”摇着:“老汉瞧着不像,哪有人拿着亲妹子送的东西却是一脸欢喜臊羞的模样,想我老汉年轻时又不是没处过情人,这世上啊有一种东西是掩盖不了的,那便是小雀扑腾飞跃的爱慕。”
姒姜听着这老汉的话抿了抿唇,却抿不住想上扬的嘴角,他从不小看任何人,他知道越是经历世事长的人越是有一双毒辣的眼睛,他们活得艰难,但并不表示他们都是愚昧的。
“那你说,她对我,可有情?”姒姜两眼紧张地问道。
他能看穿自己,是不是也能看穿陈白起的内心啊。
老汉见他承认了,且还是一副小年怀春的忐忑不安模样,便高深莫测地抓耙几下花白的胡子,却是道:“这想娶媳妇儿,你啊就得玩命地追,追着追着,这人啊才会掉到你手上。”
姒姜听着有几分道理,他迫不及待地问道:“那要怎么追?”
他其实更想问要怎么追才能将人家预定的媳妇给抢过来当自己的媳妇,可又怕这样问了会在外败坏白起的名声。
其实就是个老光棍的老汉见他如此正儿八经地跟他取经讨老婆,一下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甚至都到失去理智的地步,完全不理会自己活生生就是一个讨不到媳妇的失败的案例,开始了一番胡说八道的演讲。
总之接下来,就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最终两人都“尽兴而归”。
——
梁州城在秦岭以西,兴道河、南郑县以北,它前身是一道驻防之地,经年变更而发展成了一座古土城池。
陈白起站于林巅高处,大半个覆白的梁州城都尽收于眼底,稀落的雪飘在她的发梢与眉毛上,她嘴唇冻得干燥,面颊泛红,酡红的高原红倒与如今的平民气质完全完美融合。
她听风吟唱,衣裙随风吹散开来,从她身上凝聚而出的巫蝶万千,她一振臂,它们便啪啪地飞散开来,落入底下梁州城中的千家万户之中。
这时,她察觉到身后传来一丝窸窣的异响,像什么轻盈的脚步踩在枯叶上,她立即警觉地转过身。
却见林子里头昂首阔步钻出一头皮光油亮的白虎,它高壮如牛,四肢粗壮,爪尖刺出趾外,威武雄壮地迈着八字步伐过来,它盯着她,眼神炯炯有神。
“老虎?”
陈白起眼眸如被针刺缩了一下,然后偏了偏头,若是普通人面对这吊睛白额大虎怕早就吓得面无人色了,但她回过神来,想到如今她的武力值却又稳住了身。
它止住了步,朝前嗅了嗅,然后吐出一条血红的舌头,舔了下尖牙与钢针般的白须,灵性地与她对视几眼,便扭转过头,猛地朝林中“嗷”的一声兽吼,虎尾扫击四甩,前肢肌肉一个伏卧,便咻地一阵风朝着森林里跑了。
陈白起有些讶异它的举动。
她望向林子上空,看到林中安静栖息的飞禽惊振翅而逃,蛰伏藏匿的猛兽地从林中吓破了魂四处奔走,她看到这一幕,又望向那片覆盖越来越厚重的铅云,混混沉沉,隐约不祥,忽然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立即进入林子里,她看到湿软的地上有着各类动物迁徙的足迹,她看到蛇虫蛙蚁融成黑流朝着山下而去,或许是它们的惊慌异样让森林的气氛改变了,她感到了叶惊树颤,石跳山滑。
不会这么倒霉吧?
她脑袋一时乱糟糟的,刚迈出一步,便忽觉得天旋地转,险些站不稳摔倒。
她眼前一黑,然后脑中闪过一幕又一幕天昏地暗、城野崩坏的画面。
这是……预知梦?!
大白天她竟触发了预知梦!
艹!
她不适的感觉一消息,她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往梁州城内赶,一路上她心跳加速,背沁细汗。
她位处高势,眼力无与伦比,远远距离她看到前方直耸于云间的冰山群峰边角如灰尘石块一样地斑驳掉落,激起水流翻涌增高,只见那轰倒如浪潮一般下倾,下方是一片分支的海域,倘若水势持续涨潮冲垮堤坝那么海啸与冰块便会越数十里而冲向梁洲城方向。
梁洲城地势断层陷落成盆地,被水一淹就全完了。
陈白起在心中咒骂了一声,依她估计最多一个时辰,或者更短的时间让所有人撤离到安全的高处,她一路直奔入城。
连守城的城将都没有察觉到她的身影,她率先跑到城中租房的地方找到陈孛,他正在篱笆院中戴着顶斗笠练习五禽拳锻炼身体,眼见今日陈白起如此早归,心下讶异。
他停下动作,正想与她问话,却又听见隔壁佃户家圈中养的牲畜嘎嘎地闹腾起来,想到一大早便是鸡鸣犬吠,一直不消停,也不知这些家畜是不是没有喂食饿疯了,才一直闹吵不休。
陈白起面色沉凝地走进房中,打开樟木箱柜取出里面早就打包好的包袱背在身上,一转身,便见陈孛也进来了。
“这是做什么?要走了,莫非是找着图符了?”
见她这架势是打算收拾物件离开,陈孛便惊讶问道。
“城中将发生大事,父亲,巫大哥跟姒姜回来过没有?”她一脸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陈孛受她影响心中也有几分紧张了:“出什么大事了?巫长庭没有回来过,姒姜倒是拉着货板车回来过一趟,可他说不放心你一人,拿上两顶斗笠,便又冒雪出去寻你了。”
陈白起颦眉绷着脸,似在权衡如何去做。
“到底出什么事了?难不成楚王的人马到梁州城了?”陈孛见她不吭声也急燎急火了。
“罢了,我先送你出城。”陈白起有了决断,直接背起人就跑。
被拉趴在她的肩上,陈孛惊叫道:“娇娇儿,你做什么?!”
“父亲,听着——”
陈孛被她严厉的轻喝吓了一跳,张着嘴,但想说的话都被吞进肚子里了。
她见他安静了下来,也没有挣扎,方认真叮嘱道:“一会儿我送你到了南城门口,你便朝着南方的八公山上爬,爬得越高越好,你也不用管其它人,也不用等我们,你知道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完全有自保的能力。”
听到她这样讲,陈孛更是吓得心肝直跳:“我、我一人走?不、不是,娇娇儿,你就不能告诉为父到底发生了何事?”
陈白起轻功很稳,陈孛没受到多少颠簸,但是现在他依旧觉得浑身难受,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捏住了身躯。
陈白起双眸沉沉,她道:“许是地裂,水发,天灾将至,恐殃及梁城,我得去通知城中的人,我不知道姒姜跟巫大哥他们在哪里,我也没有时间去找他们了……”
她有些乱了,长长纡出一口浊气仍觉得心脏处沉澱澱。
眼看到了城门口,眼下天未黑,城中走来探往的人流量不少,陈白起将陈孛在一处歪脖子槐树放下,旁边倚躺在树桩上避雪的穷瞎子听到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连爬带滚地跑了。
陈白起瞥了一眼逃跑的老乞儿,又收回视线,并将包袱挎在陈孛的身上。
“父亲,原谅我,你若不走,我可能会顾不上照顾你。”
陈孛也是当过一族之长的人,深明责任一词的重要性,他得知此事的严峻性,哪怕此刻心中惶惶如猫抓,仍梗直脖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稳重可靠,让陈白起能够对他安心。
“孩子,你去做你该做的,为父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你莫要为我担心。”他面上的八字须与深褶眼皮让他看起来苍老而颓靡,但他眼中重焕的光彩却是如此生机勃勃。
自陈白起回归后,他就如同枯萎的花重新栽入土里,老枝焕新芽,生活亦有了盼头。
陈白起看懂了他替她着想的心:“父亲……”
“快去吧,为父走了。”
他拍了拍她的手,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转身掉头便朝着城门口小跑了出去。
陈白起看着他那慌张像只背着粮仓逃难的小松鼠的背影,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下一秒,她收起了笑,气势一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平地拔高数丈而起,如一只羽鸽轻飘飘地便落在了城墙之上。
她此时站在城中最高之处,入眼是前方鳞次栉比的房舍,或细肠小道或宽敞车马大路流动的人群,她气沉丹田,大声喊道:“在梁州城的人,请即刻起速速撤离城中往高处避难,不出一个时辰百岳玉山将地裂雪崩,冰山巨石坠落海潮上涨,城中将有覆倾之危矣。”
第一遍,城中不远听到声响的人都有些懵然,他们好像听到一道澈亮如水瀑激流而下的穿透声音在头顶炸然响起。
“在梁州城的人,请即刻起速速撤离城中往高处避难,不出一个时辰百岳玉山将地裂雪崩,冰山巨石坠落海潮上涨,城中将有覆倾之危矣。”
第二遍的时候,他们都听仔细了,并且还循着头顶的声音找到了那个发声的人,见之是一个穿着单薄粗布、模样黑瘦的少女站在城楼之上在喊话。
“在梁州城的人,请即刻起速速撤离城中往高处避难,不出一个时辰百岳玉山将地裂雪崩,冰山巨石坠落海潮上涨,城中将有覆倾之危矣。”
第三遍的时候,他们后知后觉领悟到她话中意思时,只觉被愚弄的愤怒与荒谬。
“这人谁啊,怎么爬到城楼上的?”
“城中的守卫都哪去了,还不赶紧将这个妖言惑众的人赶下来。”
“她莫不是疯了,城池覆灭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当众说?”
她这种高处喊话,危言耸听的举动一下便引来了最大的关注,底下的人都纷纷跑过来看热闹,他们仰头望着她,嘴里各种指责叫骂的话都有,底下的人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