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不同于人海中无意一瞥的注视,站在人群的高大男人抬眼掠过重重人群看过去。恰只瞥见微侧颜与苏复兴对话的苏格格,唇边染上笑意,眉色飞扬,自那日在学校遇见,这算是他们第二次真正意义上的邂逅,感觉,还不赖。
电梯停在二楼,空旷而寂静的会客厅,苏复兴和苏格格面面相觑,难道是走错地方了?
打开捏在手里的请柬,苏复兴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苏格格也凑过来看清楚,没错啊。这算怎么回事?
正打算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清楚,有高挑礼貌的女服务生过来询问。苏复兴将手里请柬递给她,有些不解的问着这里是不是被人订下来举办订婚宴了,又将苏慕雪的名字说了一遍。
女服务生始终微笑,从口袋拿出笔,将请柬上“二”字添了一横变成“三”,如此在二楼举办的订婚宴便成了在三楼,即笑盈盈的走在苏复兴和苏格格面前引路。
尽管不解,来了也是来了,总没有现在回去的道理,苏复兴复杂的看一眼女儿,两人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跟着女服务生上了三楼。
三楼也不是去专用来办宴会的厅里,而是被带到了一标准间。
进去,苏慕雪和苏丰年已经在等了。苏慕雪实在的并无可深交的朋友,亲人,也就他们这几个,此刻便算人全了。
这实在不像订婚宴,苏格格看看喜色连连的苏丰年,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走了。
如果这只是场闹剧,而苏慕雪她只是需要几个看客,那么,她不打算奉陪了。
“爸,我想先回去。”
避了苏慕雪刻意望住她的眼睛,格格低头在父亲身边柔声道。
苏复兴也觉不对劲,女儿不说他也打算让她先回去。握着她搁在臂弯的小小手掌,怜爱的轻拍,示意她想走便先走,不用多说什么。
却是叫苏丰年听见了,立时瞪起眼来,浑浊的眼睛此刻跟点了明灯一样亮得吓人,小钻子般想要钻进苏格格心里去,格格懒得理他,偏了身子从他身边走过去。
挡在苏复兴面前,将眼睛收落在高了他一个头的苏复兴身上,老头儿抖着手直戳儿子,不悦道:“你就让她这么回去?子不教父之过,成什么样子!”
虽然,苏丰年和苏慕雪从未做过DNA,不过凭着那个女人一句话便认了祖宗收了女儿,真假,天知道。不过,有一点他们俩却惊人的相似,从来不玩直截了当的游戏,拐外抹角,哦不,或者叫邪门歪道,简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苏格格收住脚,胸口那股气一腾一腾直往上冲,子不教父之过?好一个子不教父之过!
她回头,紧紧搀住父亲发颤的手,眯眼冷睇她那所谓的爷爷,竟还能露出笑容。
她笑,她声音温和,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她说:“苏老先生,不用您挂心我的家教。”
她说:“谁说我要走了,我还等着您的佳婿粉墨登场呢。”
苏丰年花白的头发因过分生气而随着身体不住抖动,格格讥诮的勾着唇角,眼睛不自觉往慕雪看过去,却见慕雪满意的凝着苏丰年的背影,侧头单手附在腹部唇角绽出自得的笑容。
苏格格忽然没了胜利的欣喜,手放回父亲的臂弯,只觉可怜,可怜面前的老人,他所引以为傲的女儿不过是将他当做了投路之石,挡箭之牌,何尝顾念过他年事这般高是否会有受不住的时候,为她背信弃义,抛家弃子众叛亲离,而最后的晚景究竟会如何?
苏格格低头挽紧父亲,心中百般滋味,庆幸,感激,心疼,悲哀……
低头看了看时间,苏慕雪挽过放在桌边的提包:“爸,哥,格格,我们走吧。”
慕雪搀过仍瞪着眼睛气着的苏丰年,替他顺了顺背脊,苏丰年便宽慰了许多。苍老的手掌搭在苏慕雪搀扶他的手上,眼角眉梢都是安慰。
既来之,则安之。
走亦走不得,她便定下心来好好看看这即将开场的好戏。
一路苏格格都未再言语,亦步亦趋随着父亲,便来到人头攒动,让每一个新近的人都忍不住怔了一怔。
门口的名牌上赫然写着“著名油画大师孟宗少画展记者招待会”。
苏格格蹙眉,不解的眼正好对上慕雪浅笑意味不明的眼神。
“不是说就几家资深的杂志社有得采访?这阵势,能来的都来了啊!”
“傻啊你,这孟宗少是谁,每次露面哪有虚席的时候,单单他的身家背景都有得写了,更何况这可是他首次在C城办画展。”
苏慕雪向门口看守的人出示了证件一样的卡片,越过那些被拦在外面的记者们,苏格格他们跟着慕雪一步一步往厅里走,人很多,甫打开门苏格格就能听见孟宗少带了点戏谑调侃的声音,几个前排的记者显然是被他的幽默逗乐,原先的问题竟就这样被孟宗少岔了过去。
苏格格越来越不明所以,孟宗少又怎么了苏慕雪,何故她要到这儿来?
“你若不来,他的安全,我不能保证。”
耳边蓦然想起苏慕雪的声音,遥远得不真实,脑子如钝物重重击入,格格闷哼一声,不自禁弯下了腰。
“格格!”
苏复兴急急扶住突然滑坐到地面的女儿,慌张得半点不见往日风度。
“格格!怎么了?怎么了?”
“这谁啊?”
“不认识……啊,我想起来,通华公司总经理苏复兴!”
“他怎么也来了?难道前些日子有人向A周刊爆料苏复兴妹妹和孟宗少交往是真的?”
苏格格神智混沌,一记一记的尖利锐器像受了控制般使劲儿砸着她的脑部中心,疼得她连喊都喊不出来,不过几分钟,她额头上便满是汗水,而此时尽管厅里开了暖气,到底也是寒冬腊月的天气。
苏复兴见惯商场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突发场面,无不挥手便解,从来也未慌张到不知所措过,此时女儿,他的心肝宝贝痛成这样他反而束手无策,连要喝退靠拢的记者都想不起来。
孟宗少远远便看着格格,全盘的计划立时大乱,苏慕雪找他这么多天,这场记者会他就等着她上门来,好好教她吃吃苦头,让她知道什么叫不自量力,却漏了格格,孟宗少再坐不住,从位置上站起来,身边的智囊团欲阻止,被他狠狠搡到了一边。
孟宗少伸手挡住不断拱上来问他是不是见到慕雪小姐心情很激动,很高兴的无知记者,高大的身子在卡擦卡擦声不断的镁光灯和人群中往那边挤,他看到被苏复兴扶着的格格因人群的推挤趔趄了一记,整个柔软无力拖了苏复兴的扶持便往一边倒去,心蓦的一勾,使劲挤着却寸步难移。
“格格!
苏格格觉身体越加不受控制,失了重力般被抛到一边而不能自持时,耳边有那样熟悉而想念的声音。
疼痛如突然收了命令,从脑中倏然撤离,苏格格眼前恍惚,眩晕不堪,只见凤眼挺鼻的男人和她的父亲两人都神情焦急。
许皓伦,是许皓伦。
晃了晃脑袋她想要努力清醒,却见父亲和许皓伦突然脸色大变,她想问他们怎么了,膝盖一软,额头顶上宽厚的胸膛。苏格格昏了过去。
许皓伦开了苏复兴的车,一路闯了几个红灯,终于在最短时间内把苏格格带到了X医院,许济世正在和高护士长了解市长的脑部手术恢复状况,许皓伦便横抱着苏格格闯进了校长办公室。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这样壮丽的晚霞,让所见之人放松,顾忌敞开心胸。苏格格赤脚站在一块半边浸没在海水里半边倚靠海岸的原石上,仰头看着锋芒毕露却不如午间会伤人的日光,心中某些压抑多年的阴暗一点点随着缭绕身周的霞光正在慢慢散去。
她闭上眼睛,从未如此轻松,咸湿的海风都是可爱温柔的。
然后,风暴从来都自如其行,想来则来,刚刚还霞光满天,祥瑞景象,登时便化身死神来袭之景,狂风,卷着苏格格敞开的衣襟,她的短发被恶风利爪根根抓起,像是对待立地而居的杉木,风卷其身,一阵紧似一阵,誓要将站立在海石上的人席卷而走,带往那未知黑暗的远处。
刺骨的寒冷,孤独的恐惧,伴着狂风一遍一遍鞭挞着她的身体,拷打着她藏在身体深处的那颗不够坚强的心。
狂风骤雨,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拍打在她的身上,“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极了抢亲时候锣鼓敲打的恶劣喜庆,苏格格脸上满是潮湿,双臂环抱着努力对抗着风雨相袭,天黑如鬼魅遮眼,她睁不开眼,看不到一丝光点,只有黑暗,寒冷,潮湿,和颤抖的所有神经。
时间从未如此长久,每走过一秒都像是慢动作的持续倒回,苏格格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那根坚持紧绷的弦随时都会被挣断。
她终于再坚持不住,脚尖随着身周极力威胁诱哄的风雨一点一点往翻滚的海浪移去。
“格格!”
有人惊惶大喊,她回头要去看,腰上一紧,被人急急带进怀里。
身体剧烈颤抖,浑身每一处毛孔都在喘着后怕的粗气,紧紧抓着那人的手臂,怕一松手他便不见了,急切的仰头去看,是谁,是谁救了她。
“许皓伦。”
凤眼,高挺的鼻梁,雨水打在他脸上,滴滴落在她端起欲抚他面颊的掌心,滴滴落在沉寂闭塞的心上。如嫩芽尖儿感恩雨水恩泽,舒展肢体,长出别样的弯绕藤蔓。
不是不欢喜的。被未知和恐惧包围着,她害怕知道又渴望知道,那个始终盘踞在她被囚禁凌迟的心底,给她怀抱挡风雨侵袭的人究竟是谁。因为害怕,她不敢问身边任何一个人,只因担心那个人不是他,那么她要落入怎样的境地?被恐惧自虐禁闭一辈子,在日日惶恐中死去,还是关了所有可通的门,让一颗心在阴暗的角落慢慢枯竭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