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太医院突然传来噩耗。
高僧圆寂了。
他毫无征兆的坐在床上死去了。经太医检查,他乃是毒气攻心而死。这个结局太医院的人并不意外。此前高僧的的症状就很严重,太医们想尽了法子,也只能勉强为高僧续命。
这高僧也是固执,某些大补之药坚决不用。乌鸡汤不饮,大补丸不吃。临死之前几日仍旧伴着青灯,从到到晚诵念佛法。
连同高僧在内,死在东宸殿内的僧人一共有十二个。
尚贵妃没有出面,却是把这事情交代给内务府管事刘嬷嬷去做。刘嬷嬷、太子、燕亭公主以及一干宫中差人,运送高僧及其他僧人遗体回寺安葬。
那寺庙十分偏远,破墙烂瓦,庙宇年久失修。下雨天还会往里漏雨。
由于附近少有人烟,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民宿,因而此处香火并不旺盛。
僧人们毕竟是为了太子而死,于情于理都应该大大操办一番,追功加赏。尚贵妃交代刘嬷嬷,事情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庙宇要大建重修,高僧更是会被追授一个“寂灭大师”的恩号。
出家之人的殡葬队伍由太子公主相送,也是头一遭。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该有的礼仪一项不少。
到了寺庙门口,刘嬷嬷、太子和燕亭都坚持要落轿,亲自入庙祭奠参拜。
庙门紧闭,门上的生了锈的门扣沾了些许灰尘。
刘嬷嬷扣了扣门,过了许久,才是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是一个小和尚,一双溜圆的眼睛,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他的青瓢脑袋上长出了一小层绒毛。
他看着这些穿着素色华服的陌生人,眼中并无紧张之色。
“你们找谁?”小和尚声音稚嫩。
刘嬷嬷觉得跟一个小孩儿没啥好说的,便问:“这寺中可还有其他人?叫个大人过来。”
小和尚摇了摇头,双手合十,说:“这位女施主,寺中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我师父和一干师兄全都去宫中除妖了。还没回来。”
一听这话,燕亭登时觉得眼睛一热。她蹲下来,摸了摸小和尚的脑袋。小和尚大概还不知道什么叫“不近美色”,未是闪躲,只是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不解的看着众人。
燕亭说:“好孩子。我们送你师父和师兄回来了……”
小和尚面色一喜,嘴巴咧了开来,抬腿便是往寺外跑:“师父!师兄!”
他跑到门口,却是愣住了!那小小的身体如同被霹雳击中,惊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和尚所见是绵延数里长的送葬队伍,所有的人都穿着白衣。他们扛着一副又一副的棺材。
一阵冷风吹过,巨大的白色招魂幡舞动起来,已经落在地上的纸钱被吹得四散飘舞,漫天得打着旋儿。
小和尚的泪一下子便是下来了。
他无声的哭泣着,随即又是执拗的用沾着香灰的衣袖将脸上的眼泪悉数擦了干净。这破败的寺庙的重担自此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道一声阿弥陀佛,含泪看着那些棺材,轻喃:“你们总算回来了,像你们答应我的那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这小和尚一不要钱,二不要财。不论刘嬷嬷怎么劝说,他只是一直摇着头。除了那几副装着僧人尸体的棺材以外,小和尚再也不准许差人将任何东西放进寺庙了。
刘嬷嬷被这固执的小和尚气得不行,跺脚道:“你这小崽子,怎地听不进去话!你一个小孩儿做的了主吗!这可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小和尚目光坚定的看了看刘嬷嬷说:“施主在这等一下!”
他噔噔噔跑回了寺中,等会才是冲了出来。出来的时候,他身上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一件鲜红的袈裟,袈裟又长又大,有半截袈裟拖在地上。
“现在我就是这庙宇的主持了。寺中一切由我说的算。这些钱财物品,我都不要!施主请拿回去吧!好意心领了!”小和尚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中始终有盈盈泪水在打转。
“我师父本是主持。他之后应该是我大师兄顺位,大师兄之后应该是我二师兄顺位,二师兄之后应该是我三师兄顺位……可既然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那我便是主持了!”
他紧紧咬着下唇,张开双臂挡在门口:“如果今天,我让你们把金银财宝放进去了。我后面的生活许是会富足美满,但我的师父师兄一定会对我失望的。所以,我不会准许的!”
“我师父曾说,修行从来都是苦的……那些俗世的东西,与我无关。”
小和尚的身体小小的,可在燕亭看来,他却是那般高大。
太子看了燕亭一眼,燕亭发现她这个弟弟亦是和自己一样,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
太子对着刘嬷嬷使了个眼色说,又说:“既然这位小主持这么坚持,那咱们也不要冲撞他的意思了。顺着他意来吧。”
刘嬷嬷叹了一口气,应了声是。太子爷都发话了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棺材之外,所有的东西,又得悉数扛回去了。
燕亭和燕诀在破庙的佛像前虔诚跪拜。
燕亭身侧的太子燕诀紧闭双眼,口中轻念有词,似是在许什么愿。
而她,抬头看着那掉了漆,露出原木颜色的破旧佛像,实在难以许出任何的愿望。
以前在社团混的时候,分区大哥很信命。隔三差五就带着燕亭和老徐等人去庙中烧香拜佛,或是求签,或是还愿。出来混的人,大多做过些缺德的事,因而总是比较忌讳。
大大小小的庙宇,燕亭进过不少。那些佛像多是刷着金漆披着红绸,看上去宝相庄严。燕亭从未觉得他们真实过。而现在,燕亭抬头看着那樽佛像,竟是觉得他有了表情,有了血肉,有了灵识。
他慈祥得笑着,脸上的表情并未因寺中僧人的死去而有所更改。受此大劫,供养他的小弟子仍旧不肯收受礼金……这才是真的慈悲,这才是真的大爱。
燕亭望着佛像,双目不禁又潮湿起来。
朦胧的泪光中,她似是看到那樽佛像动了动,他的双眼微微眨了一下,嘴角上扬,笑意更浓。这笑很有深意,燕亭读不懂他的意思。
她赶紧揉了揉眼睛,将泪擦干,再看过去时,那佛像与原来一样并无异状。
燕亭暗想,究竟是自己花了眼,还是真的看到了佛祖的启示?
而若那是个启示,又会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