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们呢?”拓跋嗣伸手一指席下众人,高声道,“你们也看朕和皇后的笑话?”
众人一听此语,皆吓得从卷几后面滚出来,跪伏在地,连道不敢,只有崔浩端然不动,优雅地拈起酒杯,
拓跋焘亦跪于地上,却是抬首,道:“父皇还请息怒!儿臣人等,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藐圣。不管他们如何形容举止,断断不敢于圣驾前,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语!”
“哼!是不敢,可不是不想!”拓跋嗣气息已乱,竟微微带了喘音,说出的话一声比一声急,“别以为朕每天高坐龙榻,便不知你们在想些什么!你们心里那些算得响的,可别拨拉到朕的头上来!你们以为朕独宠皇后,冷落了各宫夫人,便整日里上蹿下跳,生怕一并没()了她们背后宗族的尊荣,没了你们趾高气扬的资本,是也不是?”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拓跋焘依旧跪着,却不似众人惶惶,却也是眉头紧蹙,抿唇垂目,那眸光顺着座上之人突然爆发的戾气而去,微露迷惑。
郁欢便是再笨,此时也看出皇帝是有心要修整一番。
只是,她这招借势,还真是多亏了益智子。寒食散之燥,加上益智子之补,再言语相激。拓跋嗣就是想不发火都难。
“父皇!儿......”拓跋焘刚刚出口,便被拓跋嗣生生打断。
他狠狠看了一眼拓跋焘,沉声道:“你们记住,朕宠谁不宠谁,是朕说了算,不是你们背后的宗族!”
这是在敲打与宴的妃嫔们。
“坐在这龙床凤榻的人,是朕,不是你们!”
“谁叫朕和皇后不好看,朕便叫他永远都不好看!”
拓跋焘的眸子此时已经聚了万千冰意,冷冷的。不带一丝生气,极快地看了一眼崔浩。
崔浩已经放下酒杯,仍旧没有下跪,只淡然地看着皇帝发火,一丝异样都没有浮于面上。
沉默。
拓跋嗣一连说了许多话,此时已是口干舌躁,拿过婢子递来的杯子抿了抿。竟发现自己无比畅快,好似出了一场大汗后,每个毛孔都张开,叫嚣着,冲破这副皮囊。
随之而来的,便是极度疲倦,头有点晕。全身跟着了火一般。烦躁不安。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崔浩起身,跪于拓跋焘身后,声音不高不低,四周却是一静。
郁欢也一顿。
“你说。”拓跋嗣扬手示意,阿干里端着一杯冰过的水上前去,仰脖便喝。一丝凉意顺势而下,登时便觉得舒服不少。
“诗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臣以为,陛下之言当是警醒众臣工也。邢于家,御于邦,陛下之行,亦让臣等铭于心胸,时时恪己,当不负陛下之望也!”崔浩一拽文,那些鲜卑皇亲立即就头大不少,却不敢表现出半分不敬之意,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伏听。
拓跋弥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听不懂崔浩所说之意,扭捏着身子,便要问拓跋焘,却被他的皇兄冷冷一眼制止,遂不甘不愿地继续跪着。
拓跋嗣听了崔浩之言,一改先前暴戾之气,不由笑道:“还是崔卿家深体圣意,甚得朕心!”
“今日事由,皆是因这粽子所起,那么,朕便按着崔卿家所称,刑于家!”说着,立眉轻喝道,“着拓跋弥将今日这宴席间没有食完的益智粽都入了肚腹!”
一言已出,“哗”的一声,炸开了锅,众人纷纷抬首去数自己食几上没有动过的粽子有几个。有的看了松了一口气,有的则是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地瞄了瞄快要瘫到地上的拓跋弥,不由叹了一口气。
郁欢则是有点哭笑不得,这邢于家的法子,还真是特别。她放眼瞧去,大致看到数百步长的宴席,足有几十个粽子没有吃完,这下,拓跋弥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再一看拓跋焘,面色也很是精彩,赤青白交替,竟一时不得言语。
却又听皇帝道:“当然,这进献益智粽的大皇子亦不可免罚,便罚他与弥儿一起吃了罢!”
这一下,又炸开了窝。
众人皆惊,大皇子殿下,竟被皇帝罚了!
好像自他出生以来,便荣宠等身,不仅皇帝没在众人面前给过拓跋焘难堪,便是点厉言厉色,也是从来没有的。
这可真是破天荒。
相比于这一干人等的惊讶,郁欢却暗暗一嗤,果然是圣眷隆厚,仅罚吃个粽子便了事?
只怕还是轻了点。远远没有达到自己心中想要的效果。
崔浩在这时,却笑了,他的年纪与皇帝相仿,少了些文人恣狂,多一点清雅之气,道:“陛下还真是胸吞百川之圣主呐!臣等由衷恭羡佩服!相信这小小的益智粽,殿下们会吃得有滋有味!”
干脆就夸皇帝想出这么个惩罚的损招,不就得了?这崔浩还真是爱臭文,怪不得那帮胡族高官,前世今生里,见了他都绕道走。
郁欢有些好笑,而此时,姚皇后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姚皇后轻轻道:“陛下,妾身好些了,不必因为此等小事便责罚众人,妾身身心有愧。”
拓跋嗣暴烈的眸子,一遇上姚皇后温言软语,便有柔情一泄,拍拍姚皇后的手背,做了个安心的眼神,转首对着众人道:“这节宴你们继续,朕先回宫歇了。”
郁欢这些日子也见惯了帝后的你侬我侬,因此拓跋嗣如此言行倒也没有令她吃惊,令她吃惊的倒是那京兆王拓跋黎下面说出的话:“陛下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俗话说,家有十口,好不过两口,看来臣等众人,都不及陛下......”
“噗”,拓跋嗣刚入口的水便一喷而出,其余皆忍俊不禁,硬憋着一口气上不来。
姚皇后也笑出了声,郁欢忙忙上去拍了拍她的后背,怕她因这笑声再犯逆上呕。
便连崔浩的面上也是肌肉微微一抽,脸颊两边抖了两下。
只有拓跋焘一动不动,依旧跪伏于地,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看见众人各自表情丰富,旁边刚恢复点面色的拓跋弥觉得莫名其妙,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有何可笑之处。
那犹自摇头晃脑大拍马屁的京兆王却还要再说:“子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说的便是皇后娘娘这样的人儿罢?”
“噗哧”,这回众人再也忍不住,哄然大笑。
拓跋嗣哭笑不得,指着他的皇弟道:“真是浑话!真......”再说,却是再也发不出声来。
崔浩转身,笑睨拓跋黎:“子曰?”
“咋的?许你这厮诗曰,便不许本王子曰?”拓跋黎一扬脖子,哼哼道。
崔浩淡淡一笑,回身坐于胡床之上,也不说话,急得那京兆王又要大声说,一瞥拓跋嗣越来越沉的脸色,灰溜溜地又闭嘴。
只有拓跋弥还在懵懂,悄悄扯了皇兄的衣袍,问:“他们这般笑得好没道理,难道皇叔说的不对么?”
拓跋焘一个稍厉的眼神回过去,拓跋弥一缩头,却又听他道:“本是出自诗三百,哪儿来的子曰?”
离他们最近的皇帝也将目光射出来,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恨声隐隐:“这帮没用的东西!尽丢我皇室颜面!还不快滚回去?”
拓跋弥摸摸自个儿的鼻子,觉得是在喊自己,又觉得不是,遂出口问道:“是说让儿臣滚么?”
“都滚!”拓跋嗣指指他,又指了指旁边的内侍道,“辇舆怎地还没有抬过来?”
吓得旁边侍立的宦者连滚带爬,忙忙过去唤人,一阵手忙脚乱,终于让帝后二人坐上去。
临走前,指了两个小侍,吩咐道:“你们去看着大皇子和三皇子,把那些益智粽都吃掉!一个都不许剩!”
又对着似笑非笑的崔浩,嘴角一抽,道:“崔卿家便去教教京兆王,何为诗曰,何为子曰,何话该说得,何话不该说!”
一甩袖,扬长而去。
郁欢走在旁边,静静地,回望一眼僵立的众人,转首跟去。
“皇兄,这该如何吃?看看,有三十六个!这是要吃死人的!”拓跋弥坐在拓跋焘的寝宫,望着那一大盆益智粽愁眉苦脸道。
一边站着两个年纪不甚大的宦者,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盆粽子,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数着数。
只见拓跋焘长臂探过,拿起一个粽子来,慢慢地剥着粽叶,声音凉凉,似是暖春乍雨:“怎么,皇弟是要抗旨不成?”
拓跋弥头苦不已,已是带了哭意:“可是我已经要撑死了呀!”
“殿下,都是老妪的错!不该做了这么多粽子的!”拓跋焘的保母豆氏一阵风似的,突然从殿外扑进来,跪地泣哭,“都是老妪的错!不该不听无欢姑娘的话,做了这么多的!无欢姑娘拿过来这益智粽,老妪吃着好,又瞧着新鲜,便自作主张做了许多,又和殿下说了,想让殿下在陛下面前讨个喜,没想到,没想到......”
豆氏哭得涕泪交流,再也说不出话。
拓跋焘眉心一紧,转首问道:“你说什么?无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