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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师父(1 / 1)

“这天儿怎么这么热呢?没瞧着姐姐我都跑流汗了嘛!”叱木儿说着便捋起衫袖胡乱擦了擦双鬓,急道,“我刚才在面食坊,正巧姚皇后殿里的小婢红云去取饭,便听她说,你师父刚进宫了,此时正与陛下在前殿议事呢!你快去瞧瞧,你与常大医分开这许久,也该想念得紧了。”

郁欢刚张嘴应声:“哦,我——”

便被她急嘈嘈打断:“对了,你就去中天殿那里等吧,刚红云说,皇后前日搬到中天殿就寝了,你这两日都在尚药监理药不知道这事。说起来,陛下对皇后可真是好得没话说,中天殿四周廊庑都植满了名花异草,据说自春始,长日里都花草清香盈室,很是养人心性。自皇后入宫伴侍以来,每年此时都会与陛下居于此殿,冬月极冷前再迁入涂椒壁嵌麻石的天安主殿。”顿了顿,又道,“你师父议完事便直接去中天殿见诊,你快去罢!”

推了推郁欢,见她不挪步,看着面前这个女子波静澜无的瞳眸,便满面惑色,问:“你——”

“我......”她悠悠启口,却欲言又止。

半晌,才螓首微仰,看向前面巍然不动,雕龙画凤的高殿背脊,语带微凉,“无人宣我入见,想是师父也不愿见我的罢......”

一时间,面前女子的点滴怨懑似乎也感染了一惯心肺托大的叱木儿,她不清楚郁欢为何有如此一语,竟叫她不知如何安慰,连这春日香风,满庭葳蕤都再近不得,看不得似的,直直也叫她起了阵阵烦躁。

“呵呵,姐姐这是看什么呢?”突然间,她的脸上便覆上药香沁人的玉手,叫人立时平静下来,舒心不少,“妹妹和姐姐说笑着玩呢,这就去看看师父去!”

她看着郁欢笑着走开,淡淡药香依旧萦入鼻息,心想,无欢,或许也是一个心藏伤事的可怜人罢?

郁欢转身的瞬间,竟再不敢面对眼前那女子的怀爱关心的眼神,眼鼻便乍然一酸,心内沉沉,想着师父也许从此真的陌路相闻,或者连相闻也不曾也不会,几年的师徒情谊陡然要抛,此间滋味真真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纵天涯相隔,师父会否偶然想起她这个别人塞给他的野孩子?

越想越思得紧,师父便千般不是,除了陈伯,也是她于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急急行,惊惊走,越行越快,越走越急,最后跑了起来,便当这是最后一面,真正,分别罢了......

转眼间,她便到了中天殿,以前从未注意过位于天安殿后面的中天殿,此时看来居然自成一宫囿,和前世时是迥然不同的。花树参天盈门,仿佛世间幽处,天外仙堂,在深庑重宫内确实是一修身养性的妙处。

她抬头看看殿匾,从旁边小门过小径穿长廊,正待找寻正殿,便听得人声隐隐:“先生,请坐罢!”

这是姚皇后的声音,奇怪的是,这殿中偏庑怎没有婢女侍候?

郁欢刚想近身往前,便想还是等师父给皇后见诊后再上前请见方妥,于是又轻退到旁边廊柱后面,等着。

“本宫前段日子听得无欢说过,先生曾于洛阳白云山修庐隐居,本宫曾有旧识于那参习老庄之道,不知先生可曾听说?”郁欢探过廊柱瞥见姚皇后依旧一身轻衣缓带,贵人宫妇的繁琐堆髻和琳琅金玉在她身上全然不见,红颜蛾眉,面若玉人,几支素钗更显得青丝漫长,蚕发淡妍。

“是,草民曾于泰常元年在洛阳白云山饯留不过岁载,倒也识得几位修道老友,不知皇后娘娘旧识贵称?”常子方依旧一身灰袍清风,语出无痕。

郁欢心中犯疑——她是于魏历泰常元年被刘涓子送到白云山的,她上山前,刘涓子已经告知过她师父是他昔年师兄,不知因何原因已在白云山避世经年,而她与常子方离开白云山时已是魏历泰常二年,师父所说时间有误。

可是他为何如此告知姚皇后呢?

百思不得其解,她更不敢动弹半分,只能静静听下去。

未想姚皇后凝睇半晌,看得常子方甚不自在,一向平和守矩的他竟微微挪了挪腰身,才听得座上佳人微怆道:“本宫昔年受了些许惊扰,自是记不起那位旧识姓名,可是日常寝睡间经常梦靥,总是离不得那位故人,近来尤甚之。依稀记得曾于洛阳白云山缘识,却再想不起其他,甚至连面容也不甚明晰。昔年先皇考尝送本宫于洛阳白云山养病数载,只是除此之外竟再记不起任何东西。想问先生,你所说的故知好友姓甚名谁?”

常子方难得垂眉敛目,郁欢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见他双手握膝,骨节分明,以她的极佳目力,细看之下竟微颤不已,心下微惊,这其中必有纠扯不清的事故,不然师父不会如此失态。

与姚皇后有关的第二次失态。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便是在初见拓跋嗣的高殿之上。

落发可闻。

郁欢屏气静声,生怕打破这方宁静,惊起一室沉寂,惹祸上身。

常子方的肩膀深深一耸,显见长出一口气,才道:“回皇后,草民只听得其中一位的道号为长阳子,其师是晋室南渡之后便于白云山修行的。草民虽未正式入道修仙,但时常采山炼药,故与他们相识,但也相交甚淡,仅于此而已。皇后所问,恕草民不能胜答。”

说罢,起身深深一揖。

姚皇后双瞳流眄,似要滴出水来,不经意间便盈于眼睫,缓缓道:“这本不怪你,无妨,先生快请坐罢。只是——”她语意一顿,长睫微敛,声若兰麝,飘香得闻,“本宫这破落身子想是也活不得几日了,不然如何寝食不安。总思着前尘旧事,总想总忘,时忘时想。节序匆匆,度柳穿花,便这般春花散空,秋雁哀鸣,概不是要引疾求去?”

声声怅悒,字字伤心。

常子方一惊,猝然抬首直视她,语气不复先前淡然:“皇后如何这般思伤恋旧,道出这诛心淬骨之语?天道往常,人事更迭,去者往矣,来者可追,这大好韶光,极美春阳,岂是过眼云烟?区区小疾,点滴微恙,岂能折摧意心,颓废精神?”

“适才诊脉目观,娘娘的病已见利好,万万不可再耗费心神,强思犟想,自毁形容!草民——”但见他双膝一沉,手首伏地,厉声沉语,“草民万望皇后娘娘珍重千金贵体,护呵玉心凤神!草民......草民精诚叩请!!!”

姚皇后姝颜微白,又透出点病红,玉指紧扣,似要抠抱什么,怅目凝,珠睫驻,望着面前那个五体伏低的男子,素唇颤颤,泫然不能语:“子然......”

常子方霍然擎首,直直凝向娇凤姚皇后,遢然后坐。

......

“草民告退!”

常子方很快恢复倾身伏拜的姿势,语气淡而无波,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似乎刚才的丢神失态不曾有过,又似乎是郁欢的眨眼错觉,叫人分不清他的真正喜悲。

或者,他的喜悲只是藏于胸怀,不外露,不鉴人。郁欢的心神一荡,她想她是不喜师父的,但今日师父的霎时征沧依旧使她微带惊讶。她想师父那样一个玉石做的人,必是心硬怀冷,断情绝性,自洛阳白云山逅拜学医,她便知道。如今,常子方,是有着怎样的铭心过往,才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如玉似石,生人不近?此时,此刻,师父,何如此这般失魂丢魄,竟叫她突然起了疼痛怜惜?

郁欢征然,心泛酸漪。

记忆中,阿爹与阿娘的最后一面,便如此,这般离人痛心,别前彻骨。

姚皇后也复平静,只是没有让常子方起身。

她静静坐在那里,他静静伏在地上。

半晌,姚皇后方启口道:“你便不再见见你的徒儿无欢了么?”

“欢儿——便不见了罢!”郁欢心下立悲,瞧不见师父的神情,可她此时听闻他此语,面上想必好看不到哪里去。

“为何?”姚皇后也略略讶异,也许连她也觉得常子方太过不近人情。

此一别去,恐经年未得见,这于诸人都是心知肚明,常子方居然能忍得下心,当真是舍了子徒,于郁欢却是心上一锥。

本已无冀,何求他顾?

常子方却未回答姚皇后一问,转而道:“娘娘所言夜寝不寐,恐思虑过甚,非病因之。草民前在殿内又开得药方一副,用时方处皆附其内,陛下已命宫侍收入太医署方匣,急症沉病时方启,可保娘娘凤体安康。此外,还宜大惊大惧戒之,大喜大悲戒之,心安身安,身安心宽,万里浮空,千丈红尘,自当风流云散,云淡风清。如此,便祷祝皇后娘娘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

言语橐橐,掷而有声。

姚皇后一叹:“——本宫也愿祈先生于秀谷嘉町间,东篱**前常青常寿,常乐常安!”

“草民叩谢皇后娘娘深恩!”

“如此,便——别了罢!”姚皇后轻挥锦袖,转首视往他处,语声寞寞。

“草民,叩别!”

说罢,常子方霍然起身,落袍转首。

行至檐柱前,回首道:“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为,木瓜琼瑶抱之,堪当物事为好!还请娘娘代为转告无欢,此后各以事牵,相见日少,还请她珍之重之”,回转一顿,又道,“小满安好,行前我已托道友安置了!”

郁欢望着师父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不至见。

潸然泪下。

(潸然泪下,悠歌谢谢亲们的打赏~话说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打赏呢,好感动,废话不说,悠歌会努力的!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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