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老奴已将娘娘的御方全都找齐。自娘娘侍得陛下,五年间所写脉案、所开御方共二百三十九副皆在此影木匣里了。”阿干里双手捧盒,仿若珍宝,侧身立于皇帝边上,恭谨非常。
“嗯,好,交予常大医。”皇帝摆摆手,左手一转,顺手抄起圈足直筒白玉杯就唇饮了饮,唇敛而艳,墨发高扎,全然一副翩翩贵介之态,极尽倜傥之姿。
郁欢自扎得完针,入眼便是皇帝这一做派,心想,魏帝揖发未披,儒气外逸,无丝毫胡虏之气,比之魏晋名士也真过之,那人倒是真得了他几分真传,皆是如此引人注目之态。只不知这拓跋嗣是真名士,还是假道义呢?
常子方此时还立在云母屏风外,接过阿干里的影木匣,置于漆木几上,打开一张张看过,页片翻响,半晌不语。
“师父,是否该给娘娘起针了?”郁欢的声音落得一地明亮,一众婢女齐抖了抖身子,只皇帝尚在闭目神思。
“哦......”常子方略一沉吟,“再留针半柱香时间。”
“是,师父。”
皇帝抬眸掠过屏风,似要看进什么东西,却未发一言。
三两婢女立于床榻两侧,垂首视地,一动不动。
而姚皇后,眼帘下覆,长睫微颤,似乎是睡着了。床帏轻纱微扬,光影明暗间,只余一丝若有似无的寒凉。
起完最后一根针,皇后方稍抬眼帘,轻轻道:“似乎做了一个梦......是什么呢?”
微一侧头,叹了一口气,吐气如兰:“似乎又忘记了,唉......”
“皇后娘娘好些了吗?”郁欢看着皇后的眼睛清亮如水,轻轻问道,似忧要扰了这方美人的恬梦,或是添了某些没必要的懑懑心绪,声音轻得也是翩若嫩羽。
“似乎好些了。”说着,双手扶沿,便想要起身。
“娘娘!”婢女的诧音乍起,惊了一室沉静。接着,七手八脚上前扶持着皇后。
皇帝转眼间也到了床前,摁住皇后的手,道:“皇后,太医不是说过,不能随意起身的么?怎可这般不顾惜身子?”语丝缠绵,又一阵软酥飘过。
“陛下,方才鄙徒已经给娘娘行了针刺之术,娘娘现在可以试着起身了,只是还不可下地行走。”常子方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屏风,也立于床塌前三步,悠悠启口,“先前头痛可是好转?”
众人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皇后娘娘。
郁欢一想:师父的思维还真是跳着走,全无一点恭敬之意。
这时,姚皇后手搭着皇帝的袍袖立背靠过去,婢女忙将两个软枕垫在身后,香兰软语才慢慢吐出:“先前总是觉着铮铮作痛,听不得一点杂声,现在好多了,只是还有些闷。”
“备笔墨吧。”常子方往先前皇帝坐过的地方踱过去,撩袍坐下,“欢儿过来执笔。”
少顷,笔墨纸笺端上,郁欢才落座于旁,一侧自有婢女研好了墨。
“黄芩、山栀、杜仲、天麻、钩藤各三匕,石决明十匕、桑寄生四匕......”
共十几味药,她刷刷写就,刚要起身,便听得师父又道:“陛下,皇后娘娘先天弱症,经年调理方得愈好。本是上气髓海不足,脑为之不满,如今更因神思不属,添了诸多外症。草民看了皇后娘娘的脉案御方,先前太医们诊症不差,可都是从外症入手,这先天不足之症想是治得过,但成效不大。草民如今开这一方,可保娘娘日常行动,但也需要时刻有医侍从,且娘娘这眩仆之症时有反复,稍有差池亦晚矣。草民不才,愿留徒儿无欢侍于娘娘左右,望陛下恩准草民所求。”常子方的语气不缓不急,说是有所求,倒不容皇帝拒绝。
皇帝不假思索便道:“好,劳烦先生。”
帝后此时才正视郁欢,但见她脸色如姜,黄中带青,唇色青白间杂,让人禁不得要掉转头去。头上只一木簪束发,饰物全无,发尾乱蓬蓬一堆,上半面脸戴个半月型乌木面具,面具雕得甚是粗糙,若不是那还算清冽的双眸灵动非常,简直要怀疑这徒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皇帝一手虚握姚皇后柔荑,咳了一下,沉声问道:“无欢?年方几何啊?”
郁欢一眼把帝后的嫌弃瞧尽,心中暗自嗤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回陛下,民女年方十二。”
“哦。”怪不得一副营养不济的样子,原来是年岁尚小,身量却高,只是太瘦了些。不过,这十二岁出阁的可还是大有人在。再说长了这么一副样子,即使没有毁容,怕是将来也难有人家看得上罢?
“那你师父所言容毁,如今可是大好了?”皇帝接着问道。
流音轻叩心扉,似乎让人感觉熨帖之极。
“回陛下,好是好了,但留下了难看的疤痕,有碍观瞻,就用面具遮住了。民女这就......”说着,郁欢把面具摘下来,抬头直视,一众婢女齐齐倒退,有的甚至低呼出声,连刚才的阿干里大宦者都倒吸一口凉气。
帝后二人也很是讶异。
她随即低头,贝齿轻咬,颤抖着下跪道:“望陛下和娘娘恕罪,民女......民女容貌丑陋不堪,有辱圣目,罪该万死!”
一旁侍立的阿干里暗道,看来她所言真是不假,这面具还是戴上的好,还是戴上得好啊!
定了定心神,皇后先发话了:“起来吧,容毁本非你错,何罪之有。”
“起身吧。”皇帝也出声说道,“恕你无罪。”
话虽如此,郁欢面上还是惶恐不已,颤颤微微站起身来,瞅向师父常子方。
常子方未发一言,依旧云淡风清,看向床塌之上的帝后,真凤金凰。
“常大医如今在宫外可有住处?无欢虽已留下,朕看皇后之疾还需先生多疗治一些时日。”皇帝英眉陡斜,定定说道,“先皇曾在京郊西山置仙坊,仙人博士皆在那里煮炼百药,还请先生屈就,待些时日,皇后如有不适,先生也好即近就医。”
“草民谨遵圣命!”常子方伏地叩首答道。
随常子方出得殿来,已经时近正午。日头高照,褪尽了初时抖峭春寒,让人舒服得想伏身而睡。
阿干里先前已去御马监备马,人影早已不见。
“欢儿,在宫中万事谨慎为上。师父言尽于此,此后运命,各凭天意。时候不早了,这就随这位姑娘安置去吧!”常子方说罢,迈着流星般的步子转身离开,留下一脸惘然的郁欢征征立在原地,甚至未容她道一句别。
道一句:“师父,保重!”
而已。
整整一个后晌,郁欢都侍在云母堂外堂,着皇帝吩咐,说第一天针刺,怕有不合适的地方,让她随侍。
此时,郁欢刚回到婢女安置的地方,已经是月上中天。她中午用过午膳还没有来得及置换婢女服,便跟随宣她入殿侍候的碧桃入了殿,直到现在才拖着僵直的腰背回到寝屋。一后晌什么都没有做,甚至一直在外堂,连皇后都没机会再瞧上一眼,便累得腰膝酸软。看来,以前侍候师父的日子还算是好过,最起码不用做这久长时间的挺尸状。
又想起碧桃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对着主子,要自称奴婢,一点规矩都没有”,她苦笑一声。午间时,和师父分道扬镳之际,便明白自己从此后是贱籍在身,贱役在宫了。不然,师父也不会在皇帝面前未说一辞,为她争取个稍好点的待遇。瞧瞧,这就是她的师父。自随得他,她就未见得过这个师父对任何事情感兴趣过,除了那炼成的药丹能令他稍有激动,便是任何人事都无法入得他的眼,几乎会让人以为他是个不食五谷之隐仙!
只是——
只是从此后,她真的就只是一只蝼蚁蚍蜉,只是一个任人鱼肉随主宰割的,小婢女。
但是从此后,她这一只小小的蝼蚁蚍蜉,却要活出小物风骨,活出此前此后不是自己,属于名字叫无欢的小婢女的人生,或者与世同尘,与污同流,终要叫郁欢痛快的惬意放情。
也好叫那甘就幽冥的孤苦女子含笑而往,长乐未央......
也好叫那不甘不情不愿的他与她,他们与她们,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既往的,可追的,活得痛快,去得痛快......
一丝淡笑爬上她的嘴角,冷冽而醇,妖艳而纯。
说起这个碧桃来,也不是个简单货色。她是姚皇后的贴身婢女,据她自己说,跟随主子已经十年之久,看来是个陪嫁丫头。不过,这碧桃看样子也有二十芳华了,难道一直没有放出宫许配人家吗?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刚打开自己的随身包袱,一枚掌心大小的物件便跳脱入眼。她一征,才突然发现自己入宫前怕宫婢搜身,竟是将这琉璃镜置于行囊中,遂拿起来在手中轻轻摩梭着,像捧珍奉宝似的。眸内流光四合,蹙眉低首,喃喃道:“阿娘,姐姐,欢儿......好想你们......”双手轻轻合在一起,一点晶莹自指间滑落,默然无声。
“喂,你干什么呢?油灯都快灭了,也不知道挑挑!”一个粗厉女声蓦地打断郁欢的思绪。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得又一声近在耳前:“喂,和你说话呢!你就是新来侍候皇后娘娘的小婢女吗?”
(写到这里,悠歌想说,谢谢读者大大们这一个月来的支持!郁欢的人生即将展开,却并不在于宫斗,她只是一个医婢,最后将走向何方,还请亲们继续关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