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北京总是灰蒙蒙的,暖暖的路灯散出一片淡橘色的光,电台的两个主持人说起了一部老电影的剧情,不时还念几条听众发来的短信。
“一起吃晚饭吗?”季焰远调低了广播的音量。
贺蓝又把声音调大,“我回家吃。”
季焰远不再说话。
他努力在挽救这个夜晚,却发现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在尝试,贺蓝的态度依然冷淡。而后背又像在有一万只小虫在撕咬,季焰远要被这种感觉逼疯了。
左边的一辆路虎突然向右打轮打算超车,季焰远迅速减速避让,可路虎却又转回方向放弃超车。
后面的车因为季焰远的紧急减速用力按喇叭向他表示意见,季焰远被恶意别了一下更是不痛快。他加大油门提速向前,想要躲开那辆路虎。但后视镜中显示路虎的司机才没领情,一脚油门猛提速又跟了上来。
“这人神经病吧。”贺蓝皱皱眉,也向左边看了看,白色SUV充满挑衅地一路紧追。
“没事儿,别理他。”季焰远瞥了眼左边最内侧车道的路虎,减了些速,路虎也随之慢了下来。
车开到环路转弯处,季焰远又稍稍减速,路虎却毫无预告地猛加速越线超车。
发生的太突然,季焰远一个急刹,但两车还是不可避免的相蹭了。
‘嘭’的一声,车里的两个人都随着惯性向前一栽,季焰远的车前侧撞上了路虎的右后侧车门,随着路虎的刹车又划出一道长长的擦痕。前面的路虎也终于停下了车,司机下车怒气冲冲的直走向季焰远。
“他妈的!你别动,我去跟他说。”贺蓝拦住正解安全带的季焰远,打开车门走下车。
还没来得及跑过去,贺蓝只见路虎司机直冲向季焰远那侧,猛地拉开车门扯着他的肩膀要揪他下车,“你给我下来!下车!会不会开车?!”
那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虽然不高却强壮结实,身上散着不小的酒气。
季焰远被他拉扯的失去平衡直往车外栽,屁股的一半甚至都已离开座椅。他一只手按住方向盘稳住自己,一只手用力要拽开路虎司机的手腕,“你放开我!不用你拉我!我自己会下!”
“你别碰他!”贺蓝跑上前把路虎司机使劲儿推开,又关上了季焰远旁边的车门,“你别下来!”
“我不跟你说!你让那小白脸下来!我要跟司机说!”那中年人红头涨脸,直指着季焰远,“赶紧给我下车!”
“用不着!”贺蓝吼完那司机,也同样转脸冲季焰远嚷嚷,“你甭下车!”
路虎司机掐着贺蓝的胳膊拉她走到两车相剐蹭的部位,“你看看!你看看他把我这车都撞成什么样儿了!”
“放屁!”贺蓝发现两辆车划伤的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凹陷,“你以为就你车有事啊?!我们车没事儿啊?!要不是你超车能撞上吗?!”
“你甭跟我说,让开车的下来,”路虎司机不依不饶,手指直直的指着季焰远,“我他妈的倒要问问他为什么撞我!”
“你滚蛋!”贺蓝一把打开他伸着的手,从兜里拿出手机,“你别跟这儿撒酒疯,我现在就报警,交警来了你再说!”
“报他妈什么警!”那男人一巴掌打飞了贺蓝的手机,一脸混不吝的模样,“我告诉你说,警察来了能怎么着?你就说这是不是他撞的吧?!”
“是个屁啊!”贺蓝眼看着自己的手机被甩出好几米远,肺都要气炸了。她捡回手机,却发现屏幕早已成了碎片,虽然还有显示,但触控完全失灵了。
“你是不是有病啊!!!”贺蓝拿着碎了屏幕的手机就冲着那司机过去,却被才刚下车的季焰远拉住胳膊拦下了。
“跟你说了你别下来……!”贺蓝想要推开季焰远,“他不让我报警,连手机都给我摔了!”
“拿我的,”季焰远把自己的手机塞到贺蓝手里,“我去跟他说,你去报警,他是怕你报警。”
“你别跟他说,他根本不讲理!”贺蓝可见识了这混不吝的架势,她更不敢让季焰远跟他理论了。
“你开的车啊?!”路虎司机见季焰远下了车,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腿。“我说我怎么拽都不下车呢,敢情下不来!你这样儿怎么开车的?!”
“就那么开的。”季焰远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拽歪的衣领,“你想怎么样?就不能把车挪到路边再说吗?”
“我不挪!挪了你就跑了!我要个说法!”那男人的怒气又上来了,“你他妈的跟我那儿较什么劲呐?!使劲儿按喇叭什么意思啊?!”
贺蓝也按耐不住又跟他吵了起来,“谁稀得跟你较劲啊?!按喇叭的又不是我们!你是不是有病啊?!”
季焰远用胳膊把贺蓝挡到身后,“贺贺,你去打电话。”
“神经病!”贺蓝走回车边,一边拨着电话一边回头还要骂一句。
路虎司机怒视了贺蓝一眼,又不依不饶地指着季焰远嚷嚷,“你过来瞧瞧我这车,现在你说怎么办吧?!”
“责任完全不在我,我肯定不会赔你。”季焰远看了看自己好好的车被撞的这副可怜样,也一肚子气。“先说清楚,那喇叭不是我按的,是你先别我,我后面的车差点儿追尾才按的。我懒得跟你计较,我加速你又追上来。好,你追上来我让你,我减速,结果你连灯都不打就超过来,你以为这是我的错?”
“你他妈别跟我这儿绕弯子!”中年男人几乎要挥起拳头,“要不是你个小崽子在我跟前儿臭得瑟我别你干嘛?!我告诉你!爷我今天给你上一课!瘸子就别他妈开车!别出来丢人现眼!不会开挨家呆着去!”
“你说什么呢?!”贺蓝刚挂完电话就听见那人出言不逊,立刻又走了过来,“你敢不敢再说一遍?!我撕了你的嘴!”
“有他妈什么不敢说的?!我说错了吗?!瘸子别出来开车!”路虎司机伸手就要去抓贺蓝,“别以为你是女的我不敢打你!”
“老混蛋!你打啊!我怕你啊?!”贺蓝撸起袖子也迎上去。
“小丫头片子!爷爷我收拾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那男人抬手就要去掐贺蓝的肩膀,突然被一个干脆的手劲儿按住了虎口反手一掰,疼的他龇牙咧嘴一声大叫。
贺蓝正为季焰远的出手感到惊喜,就见那男的又怒不可遏的再次挥起拳头,季焰远探身向前紧紧掐住了他的手腕,“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得得得,”那人收回了拳头,狠狠瞪了贺蓝一眼,“我不跟她计较!”
“报警了吗?”季焰远把贺蓝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没等贺蓝来得及开口,季焰远就被那撒了疯的男人一脚踹上膝盖,整个人直往后仰,带动着轮椅猛的倒退直到重重的撞到车上。
“我可没说不打你!”路虎司机酒劲儿上来了,失去理智的又照着季焰远的脸给了一拳,“骂你瘸子怎么了?!还他妈敢报警?!打就打你个小白脸儿!”
季焰远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贺蓝这回吓坏了,她挡在季焰远身前使劲儿推开了眼前这个浑身酒气的酒鬼,“你住手!警察马上就到了!”
贺蓝话音未落,后面已是一辆泛着黄色荧光的摩托车开过来。
……
“姓名。”
“季焰远。季节的季,火焰的焰,远方的远。”季焰远说完又用手指擦了一下嘴角,又蹭下一丝血迹。
“我说警察同志,您不赶紧把他抓了,把我们俩也弄进来审算怎么回事儿啊?!”贺蓝指着还一脸不忿儿的酒鬼跟派出所的片儿警抗议。
路虎的司机酒气未消,也跟着反驳,“我让你报警了吗?我让你报警了吗?!再说了,凭他妈什么抓我啊?那瘸子先动手的!”
“你说什么?!”贺蓝又急了,“找打呢吧?”
“我说错了吗?!再说了他有驾照吗就开车?!”
“嗳嗳嗳!”做笔录的民警都看不下去了,“你们俩都别吵!我一个一个问,你们一个一个说。”
……
“那行,就算是和解了。嗳,你们这用不用验验伤,算他故意伤害?”片儿警让旁边的记录员先别把笔录打印出来。
“用。”贺蓝要跟那个司机死磕。
“不用了。”季焰远摇头。
“季焰远!”贺蓝看了看季焰远的腿,“他刚才那么使劲儿踹的,万一骨折怎么办?”
季焰远还是摇头,“没事儿,不会。”
“要不这样儿,让我们这儿刘队给你看看吧,他要说没事儿就甭去医院了。”片儿警说着就拿起了座机听筒,“这你放心,我们刘队经验特别丰富。”
“不用不用。”季焰远抿了抿嘴唇急忙摆手,神色甚至有些闪躲。
贺蓝走到季焰远身边,“让人给看看吧,骨折了你也不知道……”
才没一会儿,刘队长就进了屋。
“骨没骨折我一摸都能知道,”刘队长一看就是久经沙场,大步流星走到季焰远跟前儿就蹲下来,“来,我给你看看,要不上我办公室也行。”
“都别碰我,谢谢。”季焰远立刻向后转动轮椅躲了一下,不太客气的拒绝了刘队长。他看到刘队长脸上的一丝尴尬,认真的道了歉:“对不起,谢谢您的好意,真的不用,我真没事儿,和解吧。”
“那行,都在这儿签字儿。”警员拿来打印出的笔录分给一人一份。
贺蓝担心地看着季焰远,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好妥协。
“真的没事儿?”两人坐回车里,贺蓝又看了看季焰远的右侧嘴角,已经渐渐浮现出了紫色淤血。
季焰远在副驾驶座低头扣好安全带,声音很轻,“真没事儿。”
“那种人干嘛不好好治治他!”贺蓝一想起来就又来了气,“下手怎么那么重!你嘴现在还流血呢!”
“不用了,”季焰远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嘴角,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该赔的都会赔,驾照都被吊销了,已经够惨了。”
贺蓝看出了季焰远在偷偷的皱眉,猜着他脸上刚被打的不轻,才想起了季焰远被踹的那脚,“腿呢?也没——”
贺蓝的手刚搭上季焰远的腿,就立刻明白他为什么死活不在派出所验伤了。——裤子上面湿了一片,早已凉透,估计已经有些时间了。
季焰远阻拦不及,他嫌恶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裤腿,而后别过头看着车外,尴尬支吾了一声,“……嗯。”
贺蓝默默把手收了回去,“还是回去洗完澡看看吧。”
“这是没事儿吗?!”贺蓝指着季焰远左边膝盖上的一片紫红紫红的淤痕,又忍不住的嚷嚷起来,“紫了这么大一片!”
“你看,没肿起来,”季焰远坐在床上,手摸上去按了按,“说明没骨折。”
贺蓝扒拉开季焰远的手,“行了!别按了,上点儿药吧,那老王八蛋喝多了劲儿还这么大。”
季焰远却借机抓住了贺蓝的胳膊,“其实我还得谢谢他呢。”
“谢他没踹死你啊?”
“没他你今天晚上就不会坐在这儿陪我了。”季焰远苦笑了一下,拉贺蓝坐的离自己近了一些。
“少来,”贺蓝在棉球上倒了点儿酒精,按在季焰远嘴角,“我可没说我气消了。”
季焰远的伤口被酒精一沙更疼了,他往后躲可贺蓝的手也跟上来,“你怎么按这么久!”
“别说话,十秒,十秒才能消毒呢。”
“嗳,都流到嘴里了……!”
“那正好,给你那舌头也消消毒。”
季焰远疼的实在受不了了,他拉开贺蓝的手腕,“这能用酒精吗?!你这是报复我!”
“对,就是报复。”贺蓝看着季焰远有些肿起来的右脸颊,又气又心疼,“你丫活该。”
季焰远俯身凑上前吻住贺蓝,手臂揽住她的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我是活该!活该我喜欢你。”
“……谁让你下车了?”贺蓝顺势倒向前贴着季焰远的胸膛,把他压在床头,狠狠的吻了回去,“真是小白脸儿!给你打的脸上留了疤才好!”
“好啊,”季焰远抱紧贺蓝把她往床上一拉,两个人一起侧躺了下来,他顾不得嘴角的疼痛,深深吮吸着贺蓝的舌头,“留疤了我死缠着你!”
贺蓝起身骑在季焰远腰间,又把他按在床上,“留疤了看陈索菲还要不要你!”
季焰远用了用力,被贺蓝压着腰却怎么也坐不起来,肩膀挣扎了好一阵才气喘吁吁的躺了回去,“别耍赖!”
“是你耍赖!”贺蓝的手压着季焰远的肩头,“要不是你用苦肉计我今天才懒得理你!”
“要是以前,我不见得打不过他!”季焰远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我就想试试,谁知道……输了。”
“你连我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打赢他?不过……今天你特快把他手掰那一下我还挺意外的,”贺蓝俯视着季焰远,他的喉结因为大口喘息一动一动的,“要是他今天要是左手要打我,右手要打陈索菲,你先去掰哪只手?”
“右手。”
贺蓝一巴掌拍在季焰远胸口,接着就要起身,“季焰远你这个傻b!”
“左手那下,我替你挨。”
听到季焰远这句,贺蓝停了下来。
“我会帮索菲,可是我甘愿替你挨打。这里面意义不一样,谁更重要我不信你不明白。”季焰远把贺蓝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知道你还生我气……现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心里好受点儿没有?”
贺蓝不屑地瞥了一眼季焰远,嘴角却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掰完右手我不信你还忙得过来替我挨打。”
脸上的伤好的算快,没两天痕迹已经渐渐褪去,只是腿上那一大片过了一个礼拜还依然发青。虽然挂了彩,季焰远还是很感谢那个蛮不讲理的司机来掺和了一脚——贺蓝忘了追问他到底去国贸干嘛了。
他把车送修前就悄悄把给贺蓝准备的生日礼物放回了家里,之后恰好赶上跨年,两个人各自都回家陪家人,贺蓝更是把这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季焰远总觉得因为贺蓝,一月二日这一天对自己来说,似乎又多了意义。
每一年的这一天,陵园都变得异常的冷。
“爸,今天我就不上去了。”季焰远抬头看着迟建明眼角又多爬上的一丝细纹,不禁感叹时光的力量是那么强大。
迟建明的手按在季焰远脖子上,“干嘛?怕你爸一把老骨头背不动你了?”
“不是,”季焰远笑着摇摇头,“你陪我来,我觉得就够了。”
“迟哥,我背焰远上去吧。”刘方成是迟建明的司机,只比季焰远大不了几岁。
迟建明跟刘方成摆摆手,“得了,你们真都当我老了呐?我儿子我还背不动?”
“别逞能了,”季焰远悄悄叹了口气,“我不能以后每年都还让你背啊。”
“那就今年最后一年。”迟建明站到季焰远身前半蹲下来,“快着,以后再想让我背也难了啊。”
“背不动可提前说啊。”季焰远抬起手臂抱住老迟的肩膀,心里暗自感慨着贺蓝曾经说过的话。现在看来,贺蓝没说错,他们爷俩固执的时候确实很像。
迟建明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不时停下来稍事休息。不光是季焰远,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身体与去年的差距。再坚持锻炼,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袭。
“爸,放我下来吧。”季焰远听着迟建明愈发沉重的呼吸,心里痛恨自己的不争气。
迟建明又停了一下,“没事儿,马上就到了。”
季焰远的手臂偷偷收紧了一些,拥抱好像不是父子间表达情感的方式,但他此刻只想珍惜这一年一次的机会。一种莫名的情绪蔓延开来,季焰远觉得老迟一定也感受到了。
“焰远,有没有想过去接手香港那边儿的事务?”迟建明看只差几节台阶了,停步歇了口气,“先别拒绝,你考虑考虑。我岁数大了,只希望公司里的人都是我信得过的。”
“爸,我北京这儿的……”
“但那都是兴趣,万一哪天你不愿意玩儿了呢?我知道,这些东西你不爱管,可是上次设计组你也不去,你也替你爸想想……”迟建明微微回过头,“我都五十了,还能干几年?”
季焰远心里有一丝酸涩,“俊扬应该比我更合适吧?”
“这是我四年前就跟他说留给你的,俊扬没意见,他说只要你答应去,就绝不跟你抢。”迟建明哈下腰又背住季焰远,“等你接手了那边儿,转籍也方便,你那边的房子空了快两年了,再说了,又不是定居在那儿,小贺如果愿意跟你过去,那更好。真的,焰远,你是我最不放心的,就当帮你爸个忙,好好想想,不用现在就答应。”
季焰远迟疑许久,才点下了头,“……我会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