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一切让季焰远想起来又是一后背冷汗,这些画面历历在目,却是触不到也回不去的曾经。
贺蓝听着季焰远哽在一半的话,正要转身,却被他紧紧按在怀里。
“别动,我没事儿。”季焰远吸吸鼻子,深吸一口气,说话时却还带着些鼻音。
“焰远……!”贺蓝只能继续背对季焰远,“要不是什么?那时候发生什么了?”
“是我太冲动……”季焰远说着,声音就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我后悔死了!为什么一定要跟俊扬争!我根本争不过他……!如果我忍了,就什么事儿都没了!……我不会像现在一样是个残废!也许爷爷也没事儿……”
季焰远如果会预见现在的自己依然只能坐在轮椅上,任迟俊扬怎么说也不会做那个愚蠢的尝试。
“我艹!”迟俊扬被季焰远揍的一晃,不自觉往后又退了一步,下意识的回了季焰远一拳。
因为腰下都绑着支架,季焰远顺着那一拳直直的扑倒在地,迟俊扬见他要摔,本想拉季焰远一把,但发生的太快,迟俊扬根本拽不住季焰远失去平衡的身体。铝合金支架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而尖锐的声响。
季焰远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但腰间的支架固定着他,身边没有可扶的东西,任季焰远双臂怎么用力,他都无法再站起来。
“你他妈的疯了啊?!你……你以为你还能打得过我啊?”迟俊扬摸着自己的右脸颊,是一阵剧烈的疼痛。眼前的季焰远趴在地上做着无用功,迟俊扬走到他跟前儿迟疑着伸出手来,“……你起来吧。”
季焰远咬着牙,一把打开迟俊扬的手。“我不用你。”
迟俊扬一阵尴尬,手却并没收回,“得了!不用我你起得来么?!”
“……”季焰远又尝试了一下,确实还是起不来,他自知只能接受迟俊扬的帮助。季焰远伸出左手握住迟俊扬的手腕,右手撑着地板。
迟俊扬同时也握住季焰远手腕,使劲儿拽了他一把。季焰远低头借着力扭动身体,才刚侧过身,他就看到灰色的裤子上早已是殷了湿痕,就连地板上也有一滩水迹。他顿时愣住了,同时季焰远感觉到迟俊扬拉他的手也突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只看到迟俊扬发怔的眼神和撇的老远的嘴。
季焰远脸上挂满难堪,脸颊滚烫。他慌忙用力挣脱了迟俊扬的手,失去支撑的季焰远又摔回地上,拼命用身体盖住那些尴尬。
“看什么看!”季焰远发疯般的冲迟俊扬嚷着,“你滚!我不用你帮忙!!”
迟俊扬愣在原地,虽然季焰远已经受伤了好几个月,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医院和美国。这是迟俊扬头一次见到季焰远失禁,他从没想过以前那个骄傲到有些不可一世的季焰远会在自己面前尿裤子,他的运动裤上透出一片深色印迹,淡黄色的液体从季焰远身下慢慢渗在地板上。这幅情景让迟俊扬不知所措,感觉有些同情却又有些嫌恶的他一时间没了主意。迟俊扬站在季焰远旁边,还是结结巴巴的又伸出手,“那……那个……你还起不起来?!”
“不关你的事儿!!”季焰远的头别了过去,在迟俊扬面前失禁简直让他发了疯,这是他瘫痪之后最大的耻辱,“你赶紧滚蛋!!”
“你什么意思啊?!”迟俊扬再次被拒,面儿上终于挂不住了,气呼呼地跟季焰远说,“这么凶干嘛!嚷什么嚷!”
“说了用不着你管!!”季焰远把头埋进臂弯,如果可以,他希望他此刻在迟俊扬面前消失。“你滚啊!!”
迟俊扬愤愤的收回了胳膊,“操!爱起不起!发什么神经!”
“滚!”季焰远伏在地上,久久没有抬头,他怕面对现在的所有——自己狼狈的下半身和迟俊扬鄙夷的眼神,它们锋利地刺破季焰远本就已经不完整的尊严,他发疯般的叫嚷也只是徒劳。季焰远用愤怒掩饰自己的自卑,却怎么也掩藏不了那份无奈。
迟俊扬闷头大步迈到玄关,自己的一片好意被季焰远一通呵斥,一股无明业火无处发泄。他从玄关的抽屉里拿出钱夹揣进兜里,本想直接出门,心里却又气不过,扭过头又冲客厅大喊着:“谁他妈想管你!我以后再帮你我就是傻逼!操!”
骂完,迟俊扬狠狠的摔上了门。“砰”的一声,季焰远这次是真的一个人留在了家里。他固执的拒绝了迟俊扬的帮助,可只身想要从地上起来必定没那么容易。
季焰远支起上半身,低头看了一眼腰下,满是潮湿的痕迹。羞赧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季焰远强忍着不让它们掉出来。受伤将近一年,他努力适应着完全不一样的视角和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季焰远听从医生的话,去治疗,去做康复训练,所有的努力在今天付诸东流。季焰远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的生活会是如此狼狈不堪,他最丢脸的一面尽然展现在迟俊扬面前。
他把手伸到腰间,在背后摸索着解开支架的安全绑带和固定卡锁,腰胯顿时少了支撑软塌下来。季焰远稍弯起身体,却够不着支架上膝盖处的卡锁。
季焰远试着要翻过身坐起来再松卡锁,双臂才刚用力,他就听到了大门门锁被转动的声音。季焰远手心直冒汗,他怕会是芬姨她们回来,那也许又是免不了的一顿奚落。
门被打开,季焰远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是爷爷。他紧紧咬住的嘴唇这才回复了血色,季焰远庆幸是爷爷而不是芬姨先回来。
“焰远!”迟老爷子惊叫一声,他刚溜达回来,就看见季焰远正半趴在地上准备想要翻身。“怎么了这是?!”
“摔了一下……”季焰远抬起头扯扯嘴角,本已泛红的眼眶一下溢满眼泪,所有的委屈和脆弱似乎这一刻全都涌现。眼前是他在这个家里唯一最亲的亲人,季焰远卸下他的逞强与伪装,刚刚迟俊扬的话又萦绕在他耳边,“爷爷……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嗨!没这回事儿!不就是摔了一跤吗!”迟老爷子听见季焰远这么说,急的赶紧大步迈到他身边蹲下,“来,手给我——”
老爷子话没说完,脸上的表情瞬间变的极为痛苦,失去意识的躺倒在地。
“爷爷?!”季焰远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爷爷会这样一头栽倒。面对着倒在自己身旁的爷爷,季焰远突然大脑一片空白,“爷爷……你醒醒啊!!”
可是老爷子一点儿苏醒的迹象都没有,嘴角流出一丝白沫。季焰远的眼泪刹那绝了堤,眼前一片模糊。他觉得自己连每一次的呼吸都在颤抖,季焰远意识到这是脑溢血,慌忙的在爷爷裤子两侧摸了摸,却发现他并没随身带着手机。
“爷爷……你撑住!”季焰远嘴里不停的重复着,他发抖的手在迟老爷子颈间试了一下,还有脉搏。那一丝跳动给了季焰远无限动力,他小心翼翼地让爷爷身体放平,随之望向了挂在客厅墙上的电话。
季焰远无法预测自己是否能够到那个电话机,但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办法。他拖动不能动弹的下半身匍匐着爬向墙边,几米的距离现在看来却是那么遥远。好不容易到达墙脚,季焰远伸出胳膊想要拿下电话,指尖与电话机之间却还有些距离。
“操!”季焰远快要疯了,急的满身大汗。他用肩膀抵着墙翻过身,上半身半靠在墙上,借力支起身体。支架还固定还身上,季焰远没办法坐直。他扯开腿上的绑带,依次打开卡锁脱下支架。
季焰远尽可能的背贴墙让自己坐直身体,用力抬起胳膊用手指去够电话机。他紧张的看着躺在旁边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的爷爷,季焰远觉得无能的自己在浪费着每一秒的急救时间。
贺蓝听着季焰远的叙述,心完全揪了起来。她可以想象到季焰远当时的无助,那种近乎绝望的无助。
“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贺蓝挣开季焰远,转身正对着他。贺蓝看到季焰远在哭,脸上都是泪痕。他在讲述的,是一段他不愿回忆的噩梦。
贺蓝让季焰远把头靠在自己脖间,抱住他的肩膀,“如果当时迟俊扬不在,就不会这样了!”
“不是!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那么没用!去拿个电话都要那么久!急救时间都是被我耽误的……!”季焰远不再克制着情绪,把脸埋在贺蓝的怀中大声哭了出来,“如果可以快一点儿,也许爷爷后来也不会那么严重……!”
“焰远……”贺蓝紧紧抱着季焰远哭到发抖的身体,心疼到无以复加,似乎任何言语都不能安慰此时的季焰远。已逝的人再也无法回来了,有些发生过的事情会在心里留下一辈子的烙印。“我不问了……别说了好不好……”
“让我说完……让我说完!”季焰远积压了多年的歉疚,在今天终于得以宣泄,“你知道吗?爷爷以前身体真的很好……!他每天晨练,练书法,就连第一次脑溢血的时候都撑过去了!可是……都是我!还有他妈的救护车!急救中心说当时所有的车都发出去抢救高速的车祸,为什么就他妈没有一辆可以救我爷爷!”
贺蓝静静揉着季焰远的头发,此时她能做的,也只能是安静的听完季焰远的发泄。
老韩接到迟俊扬的电话说要到家里拿些东西放到车里送走,而当他匆匆赶到用备用钥匙打开他们家门之后,老韩吓得脸色煞白。
迟老爷子双目紧闭躺在地上,季焰远一边不停打着电话,一边用手揉开老爷子蜷缩起来的右手。
老韩从没见过那么失态的季焰远,他红着双眼发了疯般的在冲电话里的人吼。季焰远裤子上斑斑驳驳都是殷湿,地板上拖出一片水渍。
最后因为迟迟不到的急救车,老韩紧急叫了在附近的朋友找来担架先送迟老爷子去了附近的医院。
季焰远又是一个人留在家里,他浑身颤抖着,费劲力气才爬着坐上轮椅。失魂落魄的他拨通了迟建明的电话,季焰远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他不知道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心中只有无尽的不安。
直到坐在手术室的走廊,季焰远的大脑始终都还混乱着,像是成天上万的飞虫不断在他脑中嗡鸣。他根本顾不上明显还半湿的裤子,呆呆地瘫在轮椅上等待医生的消息。
迟建明坐在椅子上,眉头紧皱。他身边是担心的在走廊不停徘徊的迟俊扬,和连双手都在发抖的季焰远。
“焰远,别害怕。”迟建明觉得季焰远紧张到快要崩溃了,他伸出手按住季焰远的肩膀,“这不怪你。”
季焰远一言不发,眼睛失焦地盯着地面。
紧接着是一阵急忙的脚步声打破了手术室前的平静,黎玉芬和迟老太太被老韩带了过来。
“你这个祸害!”迟老太太也是气的浑身发抖,大声冲季焰远骂道,“你是不是嫌这个家被你祸害的还不够?!”
“妈!”迟建明赶紧用胳膊挡住季焰远,“你先别急!”
迟俊扬心里也有愧,却不敢跟她们坦白自己把摔倒的季焰远扔在家里这件事。看到奶奶抬手就要打向季焰远,他连忙过去劝阻,“奶奶!有话好好说!”
所有人都加以阻拦,只有季焰远一个人还在大家的拉扯中沉默着。
医生走出手术室,告诉他们虽然老爷子没有生命危险,却留下了后遗症,右半边身体都不能动弹了。
迟老太太听完,扭过身挥起巴掌重重的打在季焰远脸上,“现在你满意了吗?!非得弄成这样儿你才能消停是不是?!”
季焰远被扇的向旁边猛的一倒,手按在了钢圈上才得以稳住自己。他的脸火辣辣的疼,嘴里一阵咸腥,却依然没开口说话。
“妈!妈……”迟建明冲过去扶住季焰远的肩,“别怪焰远!他还是个孩子!他在家复健,也没想到会这样儿!”
“在家复健?在哪儿练不行非要在家练!摔了就不该扶他!”迟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你是不害死你爷爷不死心是不是……”
“奶奶!您别这么说!”迟俊扬拉着老太太坐到椅子上,“焰远他……他也不是故意的……”
老太太想着还躺在病床上的迟老爷子,哭的越来越厉害,指着默不作声的季焰远,“他不是故意?!他惹的事儿还不够多啊?!把自己折腾残废了不说,现在还要祸害他爷爷!”
一句话,让季焰远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解释。季焰远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这些过错,人生是一条没有退路的单行线,他只能选择面对。
季焰远缩在贺蓝怀里,几年前没有说出来的话在此刻一股脑的丢了出来,“爷爷说他不怪我……可是怎么能不怪我!没有我就没有这些事儿!奶奶说的对,我活该……我活该!我他妈的就是活该!爷爷就不该帮我!奶奶当时在医院打死我都应该!”
“才不是!”贺蓝听得直掉眼泪,原来这种话从季焰远嘴里说出来让她更痛心。“你爷爷肯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他怎么忍心看见你一辈子活在自责里!他当时那么担心你,要是让他知道你直到现在都还没释怀,不更不放心了?”
“可是……”季焰远欲言又止,呼吸渐渐平复。
“听我的,今天说完这件事儿,以后就忘了它……”贺蓝低下头吻住季焰远的额头,“别让那些不该属于你的东西压着你,你没错,不需要自责。”
季焰远闭上双眼,睫毛挂着一层湿润。他艰难的抬起嘴角,轻摇着头,“怎么可能……”
“焰远!你有权利选择自己该怎么做!你难道想一辈子活在这样的阴影里么?!”贺蓝捧着季焰远的脸让他面对着自己,“你凭什么不能在家里复健?凭什么迟俊扬奚落你的时候你就不能反驳?!凭什么你就不能摔倒了?!凭什么到了现在你还要为这件事背着自责?!你谁都不欠!”
季焰远动动嘴唇,又垂下了睫毛。
“焰远,你要记住,你爷爷那么疼你,是为了看你开心,不是看你每天为了他而留下这么深的内疚。你要是真的想让他高兴,就应该放下这些!”贺蓝拍拍季焰远的背,“……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保证以后不再问你这事儿……咱们谁都不许再想了,睡觉去,明天早晨我必须看见季焰远还是开开心心的!”
季焰远揽住贺蓝的腰,轻轻抱着她。此时季焰远的心中竟然有股难以名状的温暖与释然,他用鼻尖蹭蹭贺蓝的额头,有时候,有些话不用说,通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足以传达。季焰远选择相信贺蓝,也许他的人生,真的需要一些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