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裴家已经两天,李旭原本还以为朱瞻基还得难过一阵子,没想到还没出兖州府地界,朱瞻基已经开始继续追怪猎奇,言语也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三人走走停停,一路上暗自留心各种消息,只是虽然迁户很多,可是都聚在衙门口等着抢地呢,越往前走,李旭发现人迹越来越少。
“古来圣人教化之地居然成了这个样子,可叹可叹!”朱瞻基骑马停在一幢废墟前,从周围尚未腐烂完全的篱笆可以看出,这里当年也算个中户人家,只是如今人不知去向,祖屋也烂塌了。
李旭摇摇头道:“圣人教化,抵不过金戈铁马。”一旁武将出身的陶仪附和地点点头。朱瞻基却不同意了,扭头皱眉道:“既然文不及武,那为何天下还要学圣人之言?”
李旭摇摇头解释道:“不是每个人都会识字读书,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伤人,给弱流女子一把刀,照样能做掉八尺大汉,这便是武的可怕之处。”
“圣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见朱瞻基还是有些不服气,李旭笑道:“若是拿本论语给濒临饿死的乞丐看,他只会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啐你一脸唾沫。可若是看你身上带着银钱或干粮,为了活下去,他一定会伤你甚至于杀掉你。”
朱瞻基迷茫地摇摇头问道:“可是咱们这一路走来,乞儿也见得不少,除了上前来要铜板要馒头,也没别的动作啊?”
“没到绝路罢了。”李旭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自古以来,天灾人祸数不胜数,走投无路之下易子而食的事情也并不少见,殿下这趟出来多多体会罢。”
朱瞻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开口问道:“皇祖父让你带我体察民情,可这民情在哪儿呢?走来走去不过都是些寻常百姓罢了。”
“寻常百姓就是民情。”李旭难得装一回先生,直了直身子,还摸了摸光滑的下颌,一本正经道:“路边茶棚那个老汉虽然看着辛苦,可是知足常乐,裴家员外无比富贵,却能一心向善,乐于助人。虽然有些以偏概全之嫌,不过单就这两人便可看出,本地民风淳朴,秩序井然,这就是民情。”
提起裴家,朱瞻基愣了愣,脸上浮现一丝红晕。李旭见此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明明朱瞻基已经不在意了,自己好死不死还提裴家干什么,难不成明年真要把裴倩拐出来给朱瞻基做妃子不成?
想到这,李旭连忙出言扰乱道:“呃……说起这个民情,殿下不可不重视,这民情也代表着官声。百姓如此淡定闲适,当地父母官应是个好官。”
“哦?”朱瞻基没想明白,李旭接着解释道:“殿下你想,若是这县官贪污受贿,昏庸无道,当地百姓还不得跳着骂街,哪里有心思天天乐呵。所以我觉得,这里的县官多半是个能干的。”
这下朱瞻基明白了,一时间来了兴趣,笑道:“真不愧是小智妖,居然只看百姓起居就能猜出本地官声……”话还没说完,朱瞻基突然看向李旭身后,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李旭正沉浸在朱瞻基的赞叹中,突然发现朱瞻基停了下来,脸上这副模样,于是转头顺着朱瞻基的眼神一看,顿时下巴都快被惊得掉下来。
“收受贿赂,欺压良善!”“官商勾结,鱼肉乡民!”“还我族田,复我籍贯!”一幅幅巨大的标语就像一记记耳光,让李旭的脸瞬间通红。
朱瞻基反应过来,指着远处的横幅哈哈大笑道:“李旭啊李旭,今日终于看你错了一回,你刚才可是说本地官声清明,是个好官,这下你怎么说怎么说?”
李旭的脸被打得干脆,可是嘴上还是死撑着:“我说的是应当,凡事总有例外……”又看看横幅下黑压压的人群,粗略数下来足有几百号人。长长的队伍正往三人这边走来,不一会,队伍的头就走到了李旭身边。
看着人多势众,陶仪上前护着李旭和朱瞻基退到路边,队伍里的人也没闹事,只是见三人不像本地人,经过的时候都会好奇的瞟上一眼。
李旭看了看,对自己的安全放下心来,又好奇这些人的来历和事由,于是拉了拉身前的陶义,靠近他的耳朵低声吩咐了一句。陶仪听完又用眼神确认了一下,见李旭点点头,这才转身拦下了正走过身边的一位老年人。
“老丈留步,在下有事请教。”陶仪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那位老人也不好发作,只是没好气地问:“拦我做什么?”
“老人家,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李旭站了出来。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三人衣着华丽,突然不耐烦道:“我们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别挡道!”说完绕过陶仪就走。
李旭大奇,不知道是什么惹得老人生气,转头看看朱瞻基和陶仪,这两人也在互相打量,并没有发现身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待举着横幅的队伍走过,朱瞻基低声问李旭:“这是怎么回事?”
李旭摇摇头表示不知,朱瞻基好动的性子又上来了,当即建议道:“不如咱们跟上去看看?”
陶仪连忙出言阻止:“殿下,这些人对我等并无好感,加上气势汹汹像是去闹事,万一到时动起手来容易殃及旁人,还是算了吧?”
朱瞻基见陶仪不同意,又开口问李旭。李旭却在一旁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最后点点头道:“走,我们跟上去看看。”陶仪还是不同意,李旭只得解释道:“你没见他们横幅上写的什么?咱们这趟就是出来暗访官商勾结兼并土地的实情,跟上去至少能了解点情况,待会要是动起手来咱们站远些便是。”
一听这话,陶仪才最终同意。三人牵着马远远坠在那群人后面,那群人只当他们是赶路的,也没有在意。就这样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三人跟着队伍来到了峄县县城。
自从离开北巡队伍之后,李旭三人一直走的小路,也没有进过城,这下进城让朱瞻基兴奋不已,一直嚷嚷着要去找个好酒楼大吃一顿。见朱瞻基闹得厉害,李旭只能让陶仪带着朱瞻基在一家路过的酒楼里点几个菜休息一下,自己还是跟着人群看看情况。
队伍在峄县县衙门口终于停了,几百人在几个书生的带领下吵吵嚷嚷,大多是些“还我族田!”“狗官!”之类的话。虽然混乱,可是几百人的声音还是相当震撼的。一时间,县衙外边就被跑来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过了很久,县衙的大门依旧紧闭,只有一个看似县尉打扮的中年人带着一群衙役站在门前守卫,既不说话也没动作。
“大叔,这是怎么了?”李旭左看右看没看出个所以然,于是找到身边一同看热闹的人打听起来。这位大叔也很热心,开口解释道:“这些人是县城周边村子里的,县衙把他们的地卖给外来迁户了,他们就集合过来要个说法,这些都是近的,远的还在路上呢,县城这几天有热闹看了。”
“这县令居然如此大胆?连百姓的田地也敢随意买卖?”李旭一惊,这地从哪儿到哪儿,归属谁都有文契为证,哪怕是乡匪恶霸想要巧取豪夺也得想个法子骗才行。这峄县县令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把属于百姓的土地卖给迁户,他就不怕砍脑袋?
中年大叔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说道:“自古官商勾结做的恶多了去了,这算什么?即便上告到府衙,只怕又是官官相护不了了之,最后还是咱们吃亏。”
李旭一想也是,刚才还跟朱瞻基说人心难测易子而食,这下自己却太相信这些贪官了,不过占些田地而已,贪婪之下那些手握重权的官员什么干不出来。
无奈地摇摇头,李旭见县衙门口一直没什么动静,也懒得再看下去,转身挤出了人群,准备回去和朱瞻基汇合。此时一快马前来,马上人大喝到:“快让开,府衙紧急公文到了!”
一听是府衙来的人,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县衙门口的县尉也迎上来道:“有劳差人,不知是何紧急公文?”
“原来是赵县尉,不知童大人何在?”差人皱皱眉头,这公文是给县令的,一个县尉开口有些不妥,于是问了一句。县尉不以为意,笑着解释道:“童大人今日已经赶去府衙,解释近日闹民一事,估摸着在路上呢。”
差人点点头,将手中的公文递给赵县尉,低声道:“近日各地都不安静,皇上下旨暂停田亩交易,清点荒田,再做打算。”
“暂停?”赵县尉眉头紧蹙,想了想道:“那之前的……”
“知府大人的意思是,之前的该怎么办怎么办,一切以接到公文时日为止。”差人心知肚明地说道。县尉这才笑着点点头,满含深意地说了一句:“谢过知府大人。”
这一切,李旭虽然看在眼里,可是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见场面又恢复了,觉得不会再有大的变动,于是摇摇头继续挤出去。
到了朱瞻基落脚的酒楼,李旭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转告给朱瞻基还有陶仪。听完缘由,朱瞻基手在桌子上一拍,站起来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平日看奏折上那些地方官各个清正廉明,没想到暗地里居然如此龌龊不堪,也不知有多少百姓受其祸害!”
陶仪也在一旁生闷气,想了想说道:“太祖皇帝生前最恨贪官污吏,曾下重刑处理,没想到如今还有这般硕鼠存在,实为可恶。”
朱瞻基听了陶仪的话,一时间更为恼怒,在雅间转来转去好久,突然说到:“陶统领,你马上赶回车队,将此事亲口报于皇祖父,我要这个贪官死无葬身之地!”
陶仪点头应下,正要起身出门,却不想一直安静的李旭出口道:“陶大哥,先等等。”
陶仪一愣,已经伸出去的腿慢慢收回来。朱瞻基也不明白:“你还有话要说?”
“你忘了我入宫伴读的第一天,解学士给你看的奏折了?”李旭摇摇头,提醒道:“黄龙泛滥,救灾刻不容缓。你是怎么答的,我是怎么答的?”
朱瞻基想了好久,皱着眉头道:“我答紧急救灾,你答……此事不急?”
“好记性。”李旭笑着赞了一句,见两人还是不明白,又耐心解释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你们应该懂,现在只是一个人的证词,几百人的示威罢了,若是就这般上报给皇上,只怕太过草率,还是先看看情况罢。”
没想到朱瞻基突然笑出来,指着李旭道:“不会是因为你不甘心罢?”李旭好奇道:“什么不甘心?”
朱瞻基摆摆手:“你先前还在说这父母官的好话,转眼就有一群人骂他狗官,我要上报皇祖父,你又出言阻拦,这不是不甘心还能是什么?”
见李旭被噎地一时间没话,朱瞻基更得意了,拍拍李旭的肩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放心吧,这等让你没面子的事情我是不会透露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