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褚琳琅时,巷子里下着绵绵细雨,雨丝随风斜入烟火处。
雨水溅湿了青石地,石头缝隙里的泥土和着雨水变成了泥水,似一块牛皮糖,粘在人的鞋底板上,从一处带到了另一处。正如人的一生一般,认准了某个人,就决定跟随他从温暖如春的南国到寒风凌冽的北原……褚琳琅正是如此。
褚琳琅是最典型不过的江南女子,温婉似水,明亮的眼睛里似含了一汪春水,轻溜溜的一转就能勾去人的心魄。她素来不爱打扮,她总说:“不过一副皮囊而已,总会老去的……”
我看着斜倚门上的褚琳琅很吃惊,褚琳琅亦是如此。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支烟,点燃了。烟圈随着她细如削葱的指尖盘旋而上,她淡淡一笑,开口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啊,小景,你变好看了,也时髦了许多。”
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着眼前的褚琳琅只觉得有些陌生:褚琳琅穿着锦红旗袍,梳着时下流行的小卷。不再是往日沾着满身书香气的温婉女子,她如明珠坠凡尘,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成了浊世中暗淡的珠子。
我想了想:“你变了。”她却不屑地一笑:“是人总会变的,尤其是在乱世里,哪个不想着为自己多谋一份活路?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玉兰中学里当老师,教几个女学生读些书罢了。”褚琳琅愣了一下,随后淡淡的笑了起来:“真好,你还是实现了自己以前的梦想,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也对,我都脏了……”
我将木门拉开,挽着她:“都是老朋友,你会跟我客气?进来吧。”以前在江浙那块读书的时候,褚琳琅和我家同住一个巷子,巷子里只有我们两家的女儿有读书。我因此和褚琳琅成了好朋友,每日上学总要一块去,一起迟到,一起被先生打手心……我盛了一碗红豆汤出来:“你尝尝,这是我煮的,你以前最喜欢廖婆婆家的红豆汤了。”褚琳琅端起碗,拿着勺子舀了一口,她的眼泪沿着面颊往下滑落,滴在地上,混着灰尘没了。她说:“很好吃,太甜了些。”
我觉得有些奇怪,褚琳琅是最爱吃甜食的,我说:“怎么会甜呢,你不是最喜欢吃甜的吗?”褚琳琅说:“我跟他来了这里,就再没喝过红豆汤了。”
褚琳琅口中的那个他,我是认得的,他叫林有卿。听别人说他父亲是黑吉辽那边的一个土皇帝。褚琳琅和他在一起的的时候,我总会偷偷的笑话他们两个。林有卿对待褚琳琅也是真的好。
林有卿家里早就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女方是世家女子,与褚琳琅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不一样。所以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事情遭到了双方家长的反对。男方家里说林有卿可以和褚琳琅在一起,只是褚琳琅只能做姨太太,褚琳琅家人却反对她当妾。
于是,褚琳琅和林有卿私奔了。她只来得及和我说一句:“后会有期。”这一走就是五年。
她说:“我爹娘,哥哥他们怎么样了?”我看着她满含愧疚的神色,撒了谎:“伯父伯母很好,你哥哥也娶了媳妇呢……”
这话我是骗她的,她走的第二天,她体弱多病的母亲就被她气死了;她父亲的药材铺里治死了人,赔了不少钱;她哥哥跟几个说褚琳琅不检点的男生打了一架,瘸了一条腿,到现在还没娶亲……
她露了笑颜:“那便好。”再无话可说,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想说几句话来缓解:“你和他走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我挺好奇的,讲讲吧。”
她掩饰了自己有些不自然的神色,叹了口气,还是说了。
褚琳琅嫁入林家的第一年,那位世家小姐还在海外留学。她过得还算不错,林有卿也知道褚琳琅在这边没有依靠,对她各种好,什么宝石、珍珠链子、钻石戒指都会给她带。不允许别人对她说一句重话。
第二年的时候,世家小姐留学归来,依照家里安排嫁给了林有卿。她又有文化,又有见识,还会说不少国家的语言,帮了林有卿不少忙,林有卿开始对她青眼有加。褚琳琅受了冷落,又加上她只是个妾,愈来愈不受人尊重,受了不少气。
第三年,世家小姐生了个儿子,全府上下都高兴的很,褚琳琅生了个丫头,遭了不少人白眼。她在府上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差。她本来想一走了之的,可是她还有个女儿,再加上她在北方也没有什么朋友和亲戚,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就一直熬着,第四年,第五年……都是如此,她也不再奢求林有卿能再多看她一眼,她有的只有自己的女儿了。
雨停了,云层里蹦出了太阳的光彩。褚琳琅站了起来:“我住在林公馆里,你有空记得来找我。”我点了点头。
褚琳琅的背影满是落寞,高跟鞋踩在青石阶上发出了“扣扣”声。半夜的时候,我的家门被敲响了。我拉开门,见到的就是一张特别熟悉的脸,那是我的接头人——张峰同志。
张峰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颜景同志,我们组织发现了林邵勾结日本人,他们勾结的协议书在林公馆的书房里。组织上要求我们混进林公馆,将这份协议书拿出来,公开这个卖国贼的嘴脸。”
我听了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组织上有行动的计划了吗?”张峰看着我有些说不出来话,支吾了一会儿说:“已经有办法了,但是可能要牺牲你。”
我道:“与国家大义相比,个人的生死算不上什么。怎么做?”
张峰说,林有卿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会去“京池”里谈笔生意,他让我将自己打扮的漂亮些,让林有卿对我心动,之后,找个机会让他带我回林公馆,我再寻个机会去找那份放在书房里的协议。
“京池”今天热闹的很,几个舞女穿着暴露的衣服,在台子上一扭一扭,用着吴侬软语唱着夜上海。灯光四射,林有卿独自坐在一张桌子上,他等的人还没有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踩着高跟鞋往他那一桌走去。路上有一个东西绊倒了我,我扑在了他的怀里,我的脸涨得通红。我本来打算先发制人的。
他笑了起来:“这位小姐,你没事吧?你还好么?”我抬起了头,轻声道了句谢,他却认出了我:“你是颜景?”我点头,我要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你是?”他很高兴的说道:“我是林有卿,琳琅的丈夫啊,你还记得吗?真的是巧啊。”
我恍然,故作激动:“原来是你啊,遇到老朋友,我可得请你吃饭。你现在有空吗?”林有卿犹豫了一下:“我本来还想谈个生意的,他这么久没来就算了,我改个时间。这么久没有见面,应该是让我这个东道主请客才对。你吃西餐?还是中餐?”
我说:“西餐吧。”
西餐厅里,他拿着刀叉,将我的牛排切割好:“你现在在做什么?”我说:“我在玉兰中学教几个女学生读书呢。”他点头:“这个好,少年强则国强。琳琅你有好久没见了,什么时候你俩见个面?”
我轻轻一笑:“其实,三天前,我和她见过了呢,她在我家门前躲雨,我开门的时候就见到她了。”林有卿点头。
说实话,林有卿撇开有一个当汉奸的老子不说,各方面都非常优秀,他身上既有西方人的绅士,又有东方人的儒雅,既幽默又含蓄。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魅力。
吃完西餐后,他提出要送我回家。走在路上,我们又聊了许多,从日常生活的琐屑小事聊到家国方面的大事。他说:“你对国共合作抗日这件事怎么看?”
我想了想:“攘外先安内,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就算闹得不可开交,归根到底,也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情,谁赢谁负其实最后还是中国人当家做主;可是日本侵略中国就不同了,那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如果眼界狭隘些,非得将国内弄得千疮百孔,将政权之争分出个胜负,再去对付外来的危机,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林有卿眼里露出了欣赏,他言:“我有个堂妹正是读书的时候,我叔叔不喜欢她去新式学堂,想请个老师回去,不知你可有意向?”我心下一动,机会来了。我皱了皱眉头:“这事让我思虑一番,明天再给你答复可好?”他点头。
我回到家后,就和张峰说了这件事。他对任务能进行的这么顺利很高兴。他说:“明天,你就答应下来,打入内部!”
林有卿开车来了,他的车停在了巷子外面,他敲了敲我的门,我打开,莞尔:“昨天那件事我答应了。”林公馆很大,仆人也多。林有卿的夫人很有气质,她见到我就亲亲热热的挽住了我的手,她笑:“你是阿卿请来的老师吧,我是佟玉。你以后住在这里有什么喜欢的,不喜欢的尽管跟下人说,让他们替你安排。”
我总算知道褚琳琅输在哪里了,佟玉长得虽不是顶漂亮的那种,但是她待人接物圆滑的很,但是又不会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确有当家主母之风。
我的房间被收拾的很干净,佟玉听说我是临时决定来的,就让仆人去玉兰中学说了声。
第一个晚上,褚琳琅来了。她看着我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你可算来了,你来了我就有伴了。”
我将褚琳琅的眼泪抹去:“你哭什么,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任务完成以后,我若是还能活着,是一定要离开这儿的;若是死了,那……大概也算一辈子。
褚琳琅的孩子很可爱,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见到我就露出了没长齐的牙。褚琳琅抱起她,指着我说:“霜儿,叫小姨。”霜儿咿呀呀:“小……小姨。”我伸手,褚琳琅将孩子放在我手中。
霜儿小小的一只,软绵绵的,身上还带着散发着甜丝丝的气息的甜点渣,有点齁人。
半个月后,我见到了林邵,他看起来不好说话的样子,总是爱拿着鼻孔对人,见人也只会冷哼几声。他问我:“你就是卿儿带回来的老师?”我点头,笑着说:“是的,林司令。”他哼了一声:“好好做事,我们林家少不了你的。”我点头。
这半个月里,我在不停的记着林公馆的路线,以及林家人的作息安排。林公馆太大了,从我的卧室到林公馆起码要走半个小时。我打算在十天以后下手。而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周日的时候,书房里没有人,但是仆人会去打扫书房。书房外有两个持枪的士兵,而我必须要装成仆人进去盗取协议。
但是林公馆的人都知道我是请来的老师,所以我该怎么样进行偷天换柱呢?我需要帮手,让张峰将车停在林公馆附近,我将那个负责打扫书房的人弄晕,我打扮成她的样子。
我们组织里有个跑江湖的,据说他手上有门叫易面的功夫,我需要让他配合我。
褚琳琅最近爱笑多了,可能是因为我的缘故,林有卿不太好意思冷落她。对她和霜儿上心许多。我看着她溢出笑容的脸,替她高兴。
今天是动手的日子,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个仆人叫翠云。她的脸,那个江湖人已经知道了,他做了张面皮,几乎跟翠云的一模一样,贴在脸上可以以假乱真。
我进了翠云的房间,翠云看到我很是吃惊:“颜小姐,你有事?”我笑着说:“我做了杯果汁,打算给给褚姨娘尝尝,不知道会不会太甜了,你帮我尝尝。”翠云也是个没心机的,她笑:“这有什么,我的味觉可最好了呢!”她喝下去,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在果汁中加了安眠药。
我跟她换了衣服,贴上了翠云的面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破绽了,将翠云的房间锁上,往书房去了。
两个士兵看到我,紧张的面容缓了下来:“你快点,半个小时完事。”我点头。
书房里都是机密文件。我放下打扫的工具,开始翻找了起来,每一个抽屉都找了一遍,最后在书桌左下角的暗格找到了协议。我将它藏进自己的衣物里。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还有熟悉的冷哼声。林邵回来了!我拿着布胡乱的擦了一遍,还未到半小时就匆匆的往外走。林邵都懒得看我一眼,径直走了。
我下了楼,将工具扔下,开始奋力的往外跑去。林公馆的铁门要关了,里头响起了枪声。我拼命的跑去,最后往外一跑,铁门合上,我逃了出来。张峰开着车,催促我:“快点!”
我成功的逃走了,林公馆枪声不断,有不少车在后头追。
张峰甩掉了他们,我坐在后座上,心脏还在狂跳。我回头看了一眼,以后是真的不能再见了。民国三十年的日报上,登了两条消息:一是林邵勾结日本人,蒋主席派人来处理败类。二是林邵愤而杀人,儿子儿媳孙子远渡重洋,其他人无一幸免。
这回是真的这辈子都见不到了,褚琳琅那个单纯的傻姑娘永远的留在了寒风凛冽的北原,再无可能回到那个她梦里温暖如春的南国了。
我缓缓的流下了泪水,这是我欠她的……
朋友家有个刚出生的女儿,我前去探望,娃娃的脸又白又嫩,眼睛又大又亮,招人稀罕得很。我笑着说:“孩子叫什么?”
朋友一脸得意的说:“琳琅,这名字好吧?这可是我找遍了词典才想出来的。这词可包含了不少美好的东西。”
我淡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