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别走!”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好似被车轮碾过。
冯芷兮从梦中惊醒,周身被汗水浸透,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平复良久,仍心有余悸。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风吹得窗子惊天响。屋内只燃着一盏煤油灯,昏昏沉沉,好似梦境。
刚刚,她又梦到自己从马车上坠落,梦到他策马远去,一去不回。
而这回,距上次梦见他已经过了十年。
记忆却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梦中所知所感,所见所闻,皆是真实存在的。
冯芷兮睁着眼熬到天明,尝着碗里的糖水粥,听丫头跟她说起近来的新鲜事,有些漫不经心的。
“小姐,小姐!”见自家小姐一直神游天外,好似被什么心事困扰,丫头连唤数声。
“什么?”她喝了口粥,将勺放下,目光呆呆的。
“我说,先生给你寻了门好亲事,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特别憔悴。”
“没什么,大概是昨夜没睡好。”
冯芷兮靠在雕花窗旁,听外头西风肆虐,大有吹折杨树之势,半晌才开口,“鸳鸯,你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带着前世的记忆吗?”“早些年听闻冯家小姐额上有块大疤,奇丑无比。这疤若是生在男人脸上,倒也不算什么,偏偏是女子,这些年愣是让她错过了许多姻缘。
冯老爷为这事可真愁坏了,不过最近听说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许出去了?许的哪家?不是说冯家这位小姐脑子不好吗?”
“这事说来话长啊......”
陆桥正欲细听,沈斯年一把将他拽过:“陆公子,该走了!”说完不等他回神,径直朝广安寺走。
广安寺闭寺数月,今日刚完成修缮,沈斯年受母亲之托,前来敬香。
“诶诶诶,你慢些走,让我听听冯家小姐最后究竟许给了谁家。”
“许给谁家与你何干?你何时能改改你这爱道听途说的毛病?”
“子非我,安知我之乐?”
沈斯年瞥了他一眼,不再多说。
寺庙前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姿容美丽。
殿前人山人海,都是听说开寺第一时间赶来上香的。这拥挤人潮,稍有不慎,便易出事故。
正想着,忽看到面前着一身素净袄裙的女子被推撞,险些栽跟头。
沈斯年急忙向前一步,将其扶稳:“当心!”
那女子慌乱地用手掩着波纹刘海,淡淡地回了声“多谢”,便匆匆离去。
陆桥往这边走来:“你刚细瞧了吗?那姑娘脸上有一道疤,着实可怖。”沈斯年却未曾细想。
回了府,听母亲提及自己的婚事,随意地聊了几句后,听她道:“那孩子,你以前见过的。”良辰吉日,鼓乐彩舆,花烛拜堂,成就一双好事。
冯芷兮独坐床畔,攥着手心,待喜秤将盖头掀开,看到来人的刹那,她心下一惊,又惊又喜:“是你!”
将军!
“是我。怎么,我们之前见过?”
“是啊,十年前,百年前。”
他只当她在说笑,庆幸新婚妻子性格不至于过分内敛:“那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总该了解我吧。比如?”
“比如,你有一把包银鎏金雁翎腰刀,喜甜食。”
“还有呢?”
“你使惯刀剑,手上尽是茧子。”
沈斯年笑了笑。
“你后颈曾有一颗同我现在一样的痣,青黑色的。”
说着指了指颈侧,“那是忘喝孟婆汤,被孟婆标上的。有这颗痣的人,能够记得所有前尘往事。今生,是为了来寻找前世情缘未了的人。”
沈斯年止住笑意,道:“我幼时的确喜甜食,但现今已不吃了。手上的茧子是我在部队里练的。这后颈上的痣嘛,倒是从未有过的。”
至于那把腰刀,是家族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外人定没见过,她为何会知道,沈斯年想不明白。
“你不信我吧?你也像他们一样,猜想我脑子有问题?”冯芷兮抬眸问,眼里有泪花闪烁。
“不不不,只是短时间内,让我相信世间真有轮回这番说法,也是极为困难的。”
说着顿了顿,看到她额间的疤痕,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去,“你这疤……能说说吗?”
她摇摇头,下意识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试图遮住,不愿多说。
沈斯年也不再追问:“那你说十年前曾经见过我,在哪里?”十年前的盛夏,沈斯年随父母拜访冯府,后因其父有急事,遂匆匆作别。
那是冯芷兮今生第一次遇到他,却因染病,被关在房内,未能同他说半句话。
她借口想吃城北的松糕与城南的小豆粥,差走身边所有的丫头,追着他离开时的方向跑了出去。
那日下着她这辈子来见过的最大的雨,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仿佛没有尽头。
她忘了带纸伞,在雨中越跑越虚弱,越跑越疲累。
后来眼见着沈斯年就在前方,身子骨一虚,忽的栽倒在地上,她看到雨水落入石板缝隙里,耳边风声呼啸,像吹了三百载,眼皮无力地合上,再无意识。
后来想,那日她忽然生病,平日来温和的父亲突然不准她外出,出去了又遇到今生最大的雨,好似一切的一切都在阻止她与他相见,可是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让他那般从眼前消失。
只是从来都事与愿违。
“沈斯年别走!”冯芷兮大喊着从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沈斯年忙在她身侧坐起,见她满面泪意,痛苦万端。
他轻抚她的肩背,安慰着说:“怎么了?我不走,不走。”
“呵,你又骗我。”言语间有道不尽的委屈。
“又?”
冯芷兮用手揩去脸上的泪花:“是啊,百年前你也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三百年前,她乃兵部尚书之女,他为当朝大将军。
那把包银鎏金雁翎腰刀,便是她命人锻造的。
那时社稷昌,黎民宁,岁岁皆长安。
她爱西府海棠,他命人栽了一个院子的海棠。
春日里海棠花开,远看似胭脂点点,近看白里透红,如娇羞神仙。
那是他们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好似真的一对儿神仙眷侣。
忽有一日,狂风大作,肆意地拍打着庭院里的树枝,海棠花被吹得四散飞扬,如雨般簌簌落下、卷进尘土。
她急忙跑出屋去,却看到空中划过数道光亮,伴随刺耳的声响,纷纷砸在海棠树上。
紧跟着院里也起了火,雕栏玉砌淹没在猩红的火海里。
狂风助长火焰势头。
沈斯年大声唤她:“芷兮,快走!火势越发大了!”
轰的一声巨响,面前所有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旧景皆化作一片废墟。
她不敢再回忆。
沈斯年在一旁划了根火柴,不经意间瞥到身侧之人颤了颤,遂又将火柴熄灭,揉了揉她的肩,安抚她睡下。
到了上午,他决意留在卧房陪她,摊开了笔墨纸砚练习书法。
冯芷兮醒来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她凝目望了许久,想起旧时他也爱写字,尤擅行楷。
猛然间想到什么,她开口道:“你能为我写几个字吗,像从前那样?”
“像从前?”沈斯年回看她,看了许久也看不明白,好一会儿才说,“好,写什么?”
“唐寅的‘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沈斯年听罢,几不可闻地笑了。
上辈子他频繁出入战场,一去便数月杳无音信。
夜里大漠荒凉,狂风骤起,灯火阑珊下,他常常会挂念起她。
回来时便写了这句诗赠与她,冯芷兮直到临死前都狠狠拽着一个荷包——因为那里面珍藏着他的字迹。
按当地习俗,新婚一月该去寺里参拜。
沈斯年命人取来车钥匙,欲驾车前往,被冯芷兮拒绝。
理由是她害怕乘车,沈斯年听后十分不解,但也只得同意。
行走的过程中,冯芷兮说:“你信我有前世的记忆了吗?”
沈斯年不语。
她反倒不以为意:“上辈子,我从马车上摔下来过,摔死了。”
说完,见沈斯年一脸错愕地望着她,冯芷兮抿了抿嘴角。
当时南方春夏饥荒,北境战事吃紧,民不聊生。
社稷动荡,臣子篡位,大肆杀戮为先帝出谋划策的文臣武将。沈斯年因为不肯依附,被株连。
在位者因着愤怒,下令一把火烧了将军府,沈斯年在混乱中将府中所有人带出,望着汪洋大火,平静地捡拾行囊离开。
行车半道,他却突然与冯芷兮作别,要回去为天下苍生而战。
冯芷兮还未及反应,便见他飞身跃上一旁的棕马,策马狂奔,没有余下任何交代。
等不及说一句话,马车越驶越疾,驶得人心乱如麻。
冯芷兮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趴在窗口尖叫着大喊:“将军别走!”
突然,骏马嘶鸣着停下,牵引绳骤断。
她感到猛地一震,身子不受控制般,试图抓住什么,奈何车舆脱节,她在惊慌无措间滚出车舆,坠入悬崖。
那是她有关他的最后的记忆,也不知后来他还活着否,护了黎民百姓否。冯芷兮在寺里折了几枝海棠花,准备装入卧房的花瓶里。
沈斯年见她离开,对闲倚厅堂的母亲说:“妈妈,您信这世上有轮回之说吗?”
沈母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转瞬即逝:“为何这么问?”
“就是随口问问,您不必在意。”沈斯年坐下,往博古纹杯子里倒入一些茶水,“对了,我后颈上可曾有过一颗痣?”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该想起什么?”
“还是,芷兮同你说起过什么?”
沈斯年未做应答。
沈母喝了一口沈斯年递过来的茶水:“也罢,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不知你还记得你初次拜访冯府的经历吗?”
沈斯年犹疑着摇了摇头。
“你幼时颈上的确有一颗黑痣,半大不小的,那时你常说胡话,说自己是当朝武将,英勇神武,为国为民,不负黎民,只负芷兮。
当时我同你爸爸只当你年幼,听曲儿时学来的胡话。
可是随着年纪渐长,你越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事迹,常常高烧着昏睡,又在半夜里呓语着惊醒。
我们去拜了许多菩萨,也见过许多仙姑,然而始终找不到办法。
后来听闻冯府千金同你一样,也常常说着前世今生的话,我和你父亲便商议着带你一同去了。
可惜那天冯老爷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见芷兮。你爸爸所幸作罢,找个缘由便出来了。
说来也奇怪,那天我们出来后,原本万里无云、晴朗明媚的好天气,忽然狂风肆虐,落起了瓢泼的雨。”
沈母说着叹了口气:“那场雨下得可真大啊,我这半生都未曾见过那般大的雨。
我们找了个地方躲雨,躲了许久,忽然看到有个女孩朝这边追过来。”
沈斯年皱眉问道:“那个女孩是芷兮?”
沈母点了点头:“她额上的疤,便是幼时为了追你,跌倒磕在石头上留下的。
你当时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扶她。
怪就怪在这,那日过后,你颈上的痣就不见了,也不再说胡话了。”
沈斯年忽然觉得心下凄凉。
“我当时没问你,这门婚事没同你商量便决定了,你是否有憾?但说到底,也是我们沈家欠冯家的,人多水灵一姑娘啊,因为我们,落了那么个疤。”
他再听不下去,起身回房。
房内冯芷兮还在修剪花枝,将修剪好的一一插入瓶中,见他回房,脸色阴沉,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一时无话。
“妈说你了吗?”她将最后一枝插进瓶里,转过头来看他,见他不语,道,“你以前可从不会给我摆脸色。”
沈斯年不禁浮起一抹笑意,低眸看了她好久,缓缓开口:“你额上的疤,是因为我吗?”
冯芷兮诧异地回望他,用手遮住那道疤:“不是,都过去了。”
他却无法不在意:“上辈子我也会害你受伤吗?”
“你不是不信轮回吗?”
“我是不信,可我知道我就是他。我失去了那段记忆,但你记得。”
沈斯年拿过花瓶,闻了闻,“你爱西府海棠,我便为你种满整个庭院。
你爱我写的字,我便生生世世为你写。
记忆丢了便丢了,但你记得我就是他便好。”
瓶中花蕊初绽,好似有淡淡的清香。
微风从窗口的缝隙里穿入,案上的宣纸被吹得翻卷开来。
冯芷兮看着不断翻折的纸张,听窗外风声阵阵,仿佛吹了三百载。
她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不禁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