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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难全(可忽略)(1 / 1)

檐上雪已积了三寸,我抬手拂去碧水斗篷上那浅浅一层细白,远处亭台楼阁、朱墙黄瓦,辉宏之间无一不显雅致。

乘在銮舆之上,紫檀座椅的扶手上镶嵌着块暖玉,半边手掌大小,倒驱散几丝刺骨的寒意。

“那是谁?”我睁开半阖的眸子,前面遥遥一袭白衣,与雪色融为一体,瞧得不怎么真切。

头顶上的油纸伞偏了些,云微踮脚在我耳畔低声说到“公主,好像徐小将军。”

白影愈发近了,来人墨发长身,眉目生得风雅,全然不似个武将。

我自然看清了来人,压低声音吩咐后面的待从换小道走,软轿偏转,视线中的人影消失不见,方才紧张不安的心落回原地,却伴来了几分失落。

“公主就这般不待见臣么?”身后少年清声朗明,未其人先闻声。周围的宫人皆停下施礼,我背对着徐景准,于不自觉地绞着袖中的海棠绣帕。

“小将军说笑了。”我侧身看向他,捂嘴挡住并未弯起的嘴角,说道:‘徐小将军少年英才,风神俊朗,本宫巴得日日见上一见才好呢!”

说完我示意云微。她摆了摆手,待从重新抬起銮舆缓行于朱红宫墙之间。

“是么?”身后是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仪渊宫外跪着许多太医,大长公主与太子正在殿内侍奉汤药,传出来的咳嗽喘息之气愈急,大有油尽灯枯之势。

御医在殿内沉痛说着:“陛下怕是挺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脚步微频,有些愣神。皇兄端着茶盏半卧在榻上,神情似恍惚了片刻。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不如想象中的欢喜雀跃。

皇后拭着眼角的泪光匆匆赶来,丹凤眼高挑而凌厉,发髻上的九金紫宸凤冠一如既往地端庄。

她看见那缠绵病榻的老皇帝,哭号着扑到了明黄龙纹的锦被上。

奢华辉煌的殿内极为静默,我与皇兄皆不作声。大长公主不耐地揉着眉心,立于床旁。

只闻皇后一人的悲恸哭泣之声,她本就是继后,并无皇子,只得一个常年病弱的公主承欢膝下。

老皇帝一去,她连最后的倚仗也没有了。说来可笑,到头来老皇帝的妹妹,妻子子女竟无一人是为他而真正哀伤。

“行了。”大长公主一拍桌案,高声道:“当今天子这还没驾鹤西去呢,皇嫂怎先哭起来了。”她一向不喜皇后。

皇后猩红着一双凤目,她身后的宫女忙将她起。怒视了皇姑姑半天,最后忍下了不甘。

大长公主身为国朝圣女,十九岁受封,享天下香灭供奉。地位身份仅次于天子,皇后自是不敢与她公然叫板。

待我回到昭华宫时,宫内却多了位不速之客。

某人正悠闲地品着我平日都舍不得喝的枫露茶,无耻可恶之相更甚当年。

云微很有眼色地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徐景淮!”我愠怒,恨不得将茶水泼他一脸。

他却闲适得意,懒懒道:“两年不见,公主脾气真正愈加暴躁了。”

那一丝淡淡的嘲讽弥漫在空气中,他眸中含笑:“适才公主不是还说每日都想念臣,臣却之不恭呢。”

我心错漏了一拍,忙默念:不与这厮计较。

梨木浮雕的矮桌上放着个食盒,徐景淮端出了个白底青花的小碟子来:“母亲记着你素来爱吃这些精细吃食,特意嘱咐我带给你的。”

浅粉色的莲花酥做得精巧细致,静静摆放着,镇南将军府上的糕点厨子可是京城一绝。自大将军携家眷守护边境后,有三年没吃过将军府的糕点了。

忍不住悄悄摩挲了下指腹,我捻了块咬了一小口,吃块臣子孝敬的糕点应该算不了什么。

清香蔓延在口中,还是老味道。徐景淮轻轻浅浅的笑声在耳边格外清晰,我回过神来,将剩下的半块糕点扔回碟子里:“糕点已经送到了,小将军请回吧。”

他微挑起眉尾,一副得瑟痞子模样,我正要再出言奚落他两句。徐景淮突然拣起我刚咬过的半块糕点,放在唇边不急不缓地咬了一口。

我愣住了,一时瞪大了眼睛:“徐景淮!”从榻上站起来朝外喊到:“云微送客。”

他笑声愈加放肆起来,拇指抹下唇边的残渣,也起身在凑近我:“昭昭比当小时候更招人喜欢了呢。

热气喷洒在我耳廓间,惹得我有些心神不宁。

深吸了口气,我背过身子去不再看他。云微这才慢腾腾地挪进来,迟疑了会儿方才对徐景准行了个礼:“徐小将军请回吧。”

“等一下。”我突然叫住他,背对着徐景淮轻声说道:“母后与令慈乃金兰之交,本宫也曾在将军府上小住过些时日,关系自然亲近一点。”

我转而继续说道:“幼时与小将军玩闹些倒也无妨,但如今皆年岁不小了,不管怎样也是该避男女之嫌的。”

微微顿了片刻:“还望小将军代本宫向容姨问安。”

身后无人应声。

“公……公主,徐小将军已经离开了。”一旁云微怯声说。

眼前是层叠的藕荷色帐子,柔顺布料上绣着大片雍容华贵的牡丹,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我不自觉地抚着牡丹上冰凉细滑的丝线,喃喃回应:“嗯…………”转眼已到除夕了,仪渊宫的那位病情加重,早已不进汤药,看来时日不多了。

徐景淮被皇兄派去边城,听说那里倭寇横行,估计还要月余才能回京。

为了给老皇帝冲冲喜,这次除夕晚宴办得比常年都要盛大。除夕当日,天才刚蒙蒙亮,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就已经忙碌起来了。

除夕晚宴设在了仪渊宫附近的太平大殿。殿内歌舞升平,仪渊宫中却凄凉萧条。眼下大局已定,群臣无一再敢多言。

皇后借着照顾幼灵公主的由头没来晚宴,留在了寝宫。想来就算她来了,也少不了难堪一番。

大殿中皇亲贵胄,文武官员满堂。上菜的宫女鱼贯而入,远处的高台上隔着纱幔仍可见舞女婀娜多姿,丝竹之声绕梁缠绵。

皇兄身为储君,高坐在正上方的鎏金龙椅之上。大长公主坐其下,暗红衣袍上金线牡丹与凤纹交织依偎,雍容万千。

大殿中央置着顶暗铜四角垂瑞兽的大香炉,绵绵甜香如流水般溢出。

那香味昏沉熏得我头涨,侧身看向大长公主:“皇姑姑,昭昭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就先回寝宫了。”

大长公主见我脸色确是不虞,嘱咐了几句便让我先回宫歇息了。

出了大殿,夜里清风甚寒。吹得我清醒了几分,适逢佳节,皇宫中灯火通明。宫外有百姓在放烟花,绚烂夺目。

“你们先回去吧。”我拢紧宽大的斗篷,朝一旁的梅园走去。

“公主……”云微在身后喊我。

我向后摆摆手:“别跟过来。”

这两日天极冷,园子里的红梅反而开得更娇嫩清丽,迎着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霜雪,似云蒸霞蔚般要燃烧。

“臣说怎么四处都寻不到公主,昭昭原来跑到这独自看梅花了。”徐景淮提着盏灯,缓步而来。

“小将军还真是阴魂不散,这才一月有余就回京城了。”我顺手折了一花枝,准备带回寝宫。绮丽花丛中穿过,我抬手自花瓣上拂过。

他步步紧跟在我身后,静默无言。一如许多年前,他无时无刻陪着我。

“夜深了,回宫吧。”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说到。

“嗯……”我沉吟片刻,转身离开往昭华宫走,他依旧步步跟在我身后。

“徐景淮。”我唤道,“你知道护国圣女吗?”

他提着琉璃小风灯,为我照亮了前面的大理石板,无言。

我勾起嘴角,自顾自说着:“新皇登基,当立皇家嫡公主为护国圣女。守护神庙,终身不嫁以护皇家龙脉。”

“我知道。”他一字一顿回答,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住我垂在身侧的手。

我竟没有甩开,任由他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我冰凉的手。

“幼灵公主是为嫡公主,身子病弱养在灵气浓郁的神庙中最好不过了。”他手掌用力攥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僵硬却又执拗。天德八年,成孝帝驾崩。皇太子李元延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咸宁。

与此同时,我跟着徐景淮快马加鞭,私奔去了边城。

我自小恪守宫规,十几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出这种胆大妄为之事。

不顾一切地逃出了这个将困住我一生的囚笼,自私地把所有后果抛之脑后。

皇兄应是提前有所察觉,那晚有他暗中相助,自是一路顺利无阻。

边城民风淳朴,景色秀丽。小城山环水绕,四季如春。

我与徐景淮在到达边城的前晚,对着八荒大泽,万里山河拜了天地。

不久,附近的倭寇安定下来。我与徐景淮只逍遥了不过三个月,一时冲动后该承担的终会来临。

那晚夜色虽浓稠,然漫天星河撩人。待徐景淮睡下后,我裹上了件月牙色的披风,避开府里的下人。

皇兄在府外等候多时,带来的侍从并不多。我扶着皇兄的手上了马车,楼阁店铺,小城青山逐一消失在视野里。

幼灵薨了,她自小体弱,原是活不过三十岁的。可不曾想,她不过豆蔻年华就随着父皇去了,皇后心灰意冷下触棺而亡。

回到皇城时,朦胧下起了细雨,皇兄正欲扶我下马车。

我凝视着眼前沉重高大的宫门,腿脚僵在原地。

皇兄出言催促我,沉默地陪我一起站在宫门外。

“哥哥。”尘封多年的称呼被重新唤出。我声线在发抖,压制下嗓子里的哽咽:“你背着我走吧。”

“好。”他蹲在我面前,一如母后生前,容姨时常带着徐景淮进宫,兄长背着我在花园和徐景淮闹作一团。

步伐很慢,一步步踩得踏实走进这空荡的宫城。

刚经国丧,来去宫人并不多。两旁的朱红宫墙似乎一直延伸到了天上,堵得严严实实。

眼角酸涩,我把头埋在兄长肩膀上:“哥哥,徐景淮他……”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服了药,什么都不会记得。”兄长沉思了会,继续说着:“他会娶妻生子,前途敞亮。”

“那我们呢?”

“我们啊……”他的步子放得愈来愈缓,“会在这深宫里,直到老死。”

“哦。”我心里波涛汹涌的悲伤好似平静下来了,如此甚好。

我的母亲是贤后,我的兄长将是一代明君,而我也将会永远禁锢在圣女的壳子里。咸宁初年春,改立元昭公主为护国圣女,与先圣女一起守先祖牌位,护国家龙脉,保天下百姓安康福泽。

又是一年大雪初至,亭外翘起的四角飞龙上再次覆上薄薄一层细雪。

“姑姑。”我落下一子,含笑看向对面的人:“你又输了。”

大长公主无奈一笑,扶了扶发髻:“到底是年纪大了。”

我拾着棋盘上的白玉棋子。姑姑确实老了,鬓角发根隐约可见霜白,眼角虽无笑意也有了细纹。

“昭昭。”她兀自望着亭外的雪,神情恍惚:“你心中可有怨恨?”

怨恨?我停下手来,“昭昭是嫡长女,自小生长在这皇城之中。不必像农家女子般劳作田地,不愁衣食钱财。”

“寒冬不缺炭火,酷暑不短冰块。单每日的用度,足矣寻常百姓一月多的花销银两。”

“既享得了富贵荣华,就担得起孤独与责任。”

言毕,棋盘上的棋子也拾完了。我仰着头,透过珠帘去看外面飘落而下的大雪。

“咳咳。”大长公主握拳抵住唇,沉吟:“我也明白,可终究是不甘心的。”

我扭头看向她。大长公主早不及当年风华,眸子里隐泛泪光,又忆起了陈年往事。

“皇姑乏了,去歇息去吧。”我招来云微,将她扶回寝宫。

我一人独立于茫茫雪色之中。

咸宁十一年,六月十九日,先任护国圣女薨逝,举国哀悼。

自此以后,只余我一人守在神庙里。

遇见即是上上签,相知又何必长相守。

世事安得两全,惟愿良人长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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