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常说,临江城是个奇怪的地方,人一旦被那里的雨淋湿了衣裳,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但她没有告诉我,被雨浸湿了衣裳走不出来的人却是她。
奶奶还说,临江城是我们的根,等囡囡长大了一定要回去看看。
可是奶奶没有等到我长大。
整理奶奶遗物的时候,从一个厚厚的硬壳本里掉落出一张纸,我捡起来好奇地看了一眼,竟是周杰伦《青花瓷》的歌词。我看着娟秀的字,忽然就想起来她第一次听这首歌时的情景。
彼时周杰伦的歌正火遍大江南北,这一首《青花瓷》大街小巷都在传唱。
“囡囡呀,这首歌叫什么呀?”
“青花瓷。”
“青花瓷?讲的是什么呢?”
“唔......大概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吧,在一个美丽的地方,同自己的心上人发生了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
当时我也不懂,便只能这样敷衍她。
我背着家人偷偷藏起了奶奶的这本日记,奶奶那么疼爱我,一定不会怪我的。
奶奶年轻时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这一点我一直都很肯定,楼下李大伯老爱找奶奶跳舞,爷爷在世时总是呷醋,惹得奶奶又好笑又无奈。
那本日记已经有些年头了,虽然保存得极好,但有些字都模糊不清了,但我还是坐在灯下,一字一句的拼拼凑凑出了那段往事。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未敢言。小北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呀?”
冬楠甜甜的声音拉回了出神的夏北。他低头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屈原的《九歌·湘夫人》。
“沅水有芷,澧水有兰,而我对你的思念却是不敢说出来。”
十八九岁的孩子正是窜个头的时候,夏北虽然只比冬楠大了四岁,但已经高了她快一头,即使两人都是坐着,他也要微微低着头,才能看见冬楠。
已经到了傍晚,落日的余晖洒在冬楠的脸上,她一向都白,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见,看着可爱极了,像是没长大的孩子。
不过夏北转念一想,冬楠可不就是小孩子嘛。
冬楠来到夏家的时候,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
她父母都是夏家做瓷的伙计,和老夫人一同采买原料时,出了车祸,夫妻双双身亡,只留下个小孩子。
夏家老夫人感念他们二人的救命之恩,便把冬楠接进了夏家,疼爱至极,拿她当亲孙女养着。
对你的思念不敢说出来,对呀,不敢说出来。
冬楠盯着夏北的侧脸,呆呆的想着想着,脸便红了起来,于是赶紧低下头去,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是的,她喜欢小北哥哥,从她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了。
夏家世代做瓷,是临江城上有名的世家大族。冬楠第一次见到夏北的时候,是在夏宅那棵桃花树下,她记得可清楚了。
夏家大宅院门槛对于当时小胳膊小腿的她来说太高,老夫人牵着她的手笑着看她认真的跨。一抬头,正瞧见夏北站在树下乖乖的背书,粉树白衣,彼时年少,她还不懂一见钟情,只觉得,夏家小哥哥,长得真好看呀。
好看到,后来老夫人开玩笑说,楠楠长大了,给小北做媳妇好不好?她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惹得满屋子里的人都在笑。
“冬楠,冬楠醒醒!”
她猛的睁开眼,手心攥的竟满是汗。怎么会突然梦见以前了呢?
“好了好了,没事了啊,做噩梦了呀......”眼前的江暮觉心疼的拍着她,轻轻地哄着。
是了,她是做梦了。可是她突然好想见他。人们都说,梦里梦见的人,醒来便去见他,可她现在是江太太,他一定不想要见的吧。
稳了稳心神,冬楠轻轻地拉了拉江暮觉的睡袍袖子,很软很软。
“我没事了,睡吧。”
江暮觉看着冬楠,确定她缓过神来了,便伸出手给她掖了掖被角,顺势关了灯,搂着她接着睡。
冬楠往他怀里靠了靠,听着江暮觉的心跳声,在黑夜里呆呆的睁着眼,她不敢闭眼,怕一合上,就是当年的那场大火,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夏伯伯和夏伯母拼了命的朝他们喊着快走。
小北哥哥,楠楠没有背叛你,没有对不起夏家,你再等等,再等等。
江家和夏家都是临江城的制瓷大家,同行业之间定是有竞争。百年来,两家人互帮互让,到是相处的和睦。
然而打这一任江家家主继任以来,竟是多次对夏家发难,两家关系愈发恶劣,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江家小公子江暮觉,与夏北同个年纪,小孩子之间的友谊,并没有因为家族之间的纷争有所影响。
冬楠时常跟着两人出去玩,江暮觉有时候看着夏北的小跟屁虫,还会打趣道:“哟,小北的小媳妇儿又跟来了!”
不熟悉的时候,冬楠还会脸红,后来,在夏北伸手打完江暮觉时,她还会凑上去踩他一脚,然后急忙躲在夏北身后,年少的时光,那时候觉得很慢,现在想来,大致是三人最为喜欢,也是最轻松的时候吧。
临江城以制瓷闻名于天下,尤其是青花瓷,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到处都是荒弃的野田,可临江城像是受了上天的庇佑,并未因时局而满城风雨。
外来的洋商想要购买大批瓷器,但是夏江两家无法分出个高下,于是便举办了场所谓的制瓷大赛,胜出者可得到这笔大买卖。
多年来两家你争我夺,倒也说不上来谁家的瓷更好一点儿,这场赛事,不在于赢得所谓的生意,到是为了挣个头彩,定了自家的地位。一时之间,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
江暮觉回来的时候,冬楠正在屋里写着东西,见他进来,急忙的收了起来。他倒也识趣,没有追问,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回来了?”冬楠走上前去,帮他取下外面的大衣,外面下了雨,衣服上沾染的凉气冰的她一激灵。
“嗯,外面冷,你要是出去了,得穿厚点儿。”江暮觉坐在桌前,伸手摸了摸茶壶,热的,给自己倒了杯茶,飘散出来袅袅的烟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冬楠转过身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江暮觉和夏北不同,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打小就被宠的无法无天,年少时像极了古时的纨绔子弟,骑马倚红楼,潇洒不羁。而夏北就是谦谦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什么时候起,江暮觉收起了锐气,也变得越来越稳重?
那场大火,烧败的不只是鼎盛时期的夏家,还有年少的夏北、冬楠、江暮觉。
“父亲要我来比。”江暮觉抬起头,看着发呆的冬楠,她似乎越来越爱出神了。
“嗯?”冬楠心里一惊,要江暮觉来比?
“你说,我们谁能赢?”
“你,要……”冬楠抬眼望着他,“夏北是我见过最好的制瓷师。”
这场赛事共分为三场,三局两胜,每场有半个月的时间,两家拿出自己的成品,邀请台下的九位专家点评,票多者即为胜利。
冬楠求了江家家主,要去现场看看。
这原本是个大戏院,戏台班子被当地的军爷请走,便再也没有回来了,倒是刚好作为比赛的展台。
冬楠刚走进来,入目便是和往日别无二致的布置,耳边忽然想起了记忆里的咿咿呀呀声,她虽然陪夏老夫人经常来,但却是不爱听的。
冬楠跟着江暮觉落座,悄悄往夏家那边侧了侧身,隔着十几人,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还是喜欢着白衣,干干净净的样子,夏北啊,这就是夏北。
像是感觉到注视的目光,夏北偏头朝她望过来,猝不及防的,两人对视,见是她,他平淡的回过头。
冬楠难受极了,一时心绪不稳,突然间感到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回过神,抬头盯着坐在身边的江暮觉。
“冬楠,大庭广众之下注意你的身份,你现在是江太太!”
江暮觉眯着眼盯着她,凑在耳边狠狠的低声说道,夏北,还是夏北,只要有他的地方,冬楠眼里永远看不到自己。
“咚咚咚咚......”
锣声响起,缓解了冬楠的不安,主持人笑容体面的走上台,比赛,正式开始了。
江家第一场,拿出的是青花葫芦瓶,随着红布的慢慢揭开,台下人的眼睛里皆发出亮光,不愧是制瓷世家。釉水润亮透澈,胎土细腻坚致,造型、纹饰、底足工艺富有时代特征,原型应是康熙时期制品,虽说是仿品,可贵在技艺突出,巧夺天工。
“看了江家的展品,不知道夏家的会是如何呢?让我们来揭晓。”
另一侧站台上的红布缓缓揭开,冬楠直勾勾的盯着,眨也不眨,她坚信夏北的制瓷技术,可她还是紧张。
夏家的展品,是青花玉壶,底施白釉,胎质细白,较厚重,釉色青白肥润,纹饰颈部为蕉叶纹,腹部为缠枝莲纹,胫部为如意纹,青花用料为“苏泥勃青”进口料,呈深蓝色,其间还常有稀疏黑斑点,青花纹饰略显晕散现象,犹如一幅美妙淡雅的中国水墨画,十分美观,其原型,应是明宣德年间的制品。
冬楠盯着看了几分钟,放下了心里的那块石头,缓缓地呼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刚刚高度紧绷的情绪,实在是累人得很。
“怎么?确定夏北能赢了,便放心了?”江暮觉嘲讽的说,倒是不知,这份嘲讽,是给冬楠,还是夏北,抑或是他自己。
冬楠的一举一动,坐在她身旁的他都清清楚楚的感受着。
冬楠懒得跟他争辩,再说,他分明说的,也是事实。
“我先回家了。”
冬楠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出门前,江暮觉怕她冷,非给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