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的大雪要比旁年早些,始一入冬,长安就被霜色掩了头脸。
蜿蜒幽深的巷子里,梳了羊角辫的小童在乌门前驻步。他合了竹伞,踮起脚去扣面前那对门环。
“谁呀。”好在主人家是个好耳力。
听见回声,小童松了口气:“湉姐姐,是我,阿腙。”
门没开,檐上的白雪落了满怀,阿腙扁扁嘴,还没开哭就被糕点堵了喉咙。
“好吃吗?”眉目亮丽的黄衣少女从檐上翻身落下,正蹲在他面前。
阿腙瞪她良久,终于为美食折腰,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宋湉于是笑起来:“你汋姐姐新试的方子,放了十来种蝎子呢。”
阿腙正吃得高兴,猛地听见这话,只觉一阵冷气冲上头顶,一时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憋红了一张小脸。
“阿湉,休要胡言。”两人话语间,另一个少女推开乌门走了出来。
只见她一袭月白长裙,外罩银狐绒领披风,耳挂银铛,乌发被一色银簪挽起,端的是清绝素雅,风华无双。
她将手炉塞给阿腙,拉起他的手往门里走去。
宋湉跟在后面,没意思的哼了一声。
比起清清冷冷的小巷,宅子里要热闹许多。丝丝缕缕的白烟自银丝炉里升起,卷着股梁香窜满中堂。
阿腙把伞隔在木架上,转身就要往裴汋怀里扑。
宋湉眼疾手快地揪住他,一把拽到自己怀里:“你这小孩怎么回事,方才可是你湉姐姐笑脸相迎,怎不先谢我一遭。”
阿腙没能得逞,又被戳穿心思,小脸红了泰半。
裴汋呷了口茶:“阿腙,付先生又让你带小锦囊了吗?”
“带了。”阿腙点头,从靴筒里掏了半天,扯出个惨遭蹂躏的褐色锦囊。
“臭小子。”宋湉一脸嫌弃地掩住了鼻口。
裴汋倒是神色不改的接过锦囊,自茶团上站起:“玉露团净了,我自取些来。”
宋湉知她有事要办,点点头,扯着阿腙玩闹去了。
裴汋回来时阿腙已经走了,宋湉敛起玩色道:“是西洲来信了?”
“不是,”裴汋收着袖口坐下,“长安乱了。”
“那我们的药馆……”
裴汋:“继续开。”
宋湉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按长安城里的规矩,店铺上元节也是照开不误的,毕竟没有人跟钱过不去。
药馆不是其中个例。
宋湉拎着捆厚账开门的时候,发现馆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新招的小大夫开药不行,看个头疼脑热到算的上一把手。
怎就不能招个算账先生呢?
她深吸口气,抽出本账簿奋笔疾书。
裴汋今儿没来。
裴汋打着公事的由头逛街去了。
逛的是长安街。
长安街很长,但并不只是一条街。
算上其附带的巷子足有上百条,保准外客转个三日不重样。
裴汋在长安呆了三年,算不得外客,但要找个位置不定的铺子,还得废不少功夫。
于是她沿着西街一路往东走,走走停停。
这一停,就停出了问题。
她是在小摊边遇见他的,彼时,正捡着把簪花来回翻看。
然后就听见有人喊她,声音挺好听,挺像某个人。
裴汋抿了下唇,慢腾腾转身。
正午的阳光太耀眼,她冷不丁被铺子上挂的银饰闪了眼,正要遮挡,就见一只大手伸过来挡住了光。
她看向那只手,肤色冷白,指骨清晰,指节修长,附有薄茧。
第一个念头,真好看。
第二个念头,果然是柏衍。
裴汋笑得礼貌,退到檐影里福了福身:“柏公子。”
来人一身藏青色广袖宽衫,脚踩云纹薄雪,眉眼深邃,英气里含了三分傲气。
眉藏傲气,大概是长安人的通病,但能在藏龙卧虎的京都活下来,他们也的确是有资本傲的。
柏衍也笑:“姑娘是在下的恩人,怎么如此多礼。”
恩人。
裴汋饶有兴致的将这两个字回味一遍,硬生生品出三分暧昧,七分的意味深长。
他们是去岁见面的。
彼时药馆刚刚开张,忙的厉害,还不能像现在这样抽个半天出来乱逛。
她整天在药馆里分选药材,得了闲就同宋湉论论杂务,以此消遣。
他跟谭英踏进门来时,裴汋正坐在角落里择药,抬头看见他,又不慌不忙的把头埋下去。
宋湉也看见他了,她不光看见了,还记得他。
她瞥了眼裴汋,冲他一拍桌子:“这位公子怕不是来治外伤的。”
谭英向来心直口快,一听这话,想也不想的接下去:“不治外伤来做什么?!”
“阿湉!”她话还未完,裴汋已经想到什么,急忙开口。
然而口头上的制止似乎不太管用。
宋湉挑了半边柳眉,把下面半句话说了个痛快:“来找我们汋姐儿治情伤呀。”
语气之真挚,眉毛之飞扬,就跟,说的是真的样。
这会正开张,馆里坐了不少人,听了这话,嘻哈哈一阵哄笑,笑够了,又因为扯着伤口嘶哈哈的鬼叫,总也不安宁。
柏衍愣了一下,也低低笑起来。
裴汋觉得有点头疼。
其实她一直知道他在长安,但没有寻他的打算。
寻什么呢?
他怕早已忘了她罢。
一瓶上好的无忧灌下去,再好的情分也能忘个干净。
她不指望他能记得她,就像没指望过让裴家东山再起。
实际上裴家也没什么好再起的了。
一把大火过去,什么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而她作为唯二活下来的裴家人,连该报复的对象是谁都稀里糊涂。
多讽刺呀。
呆在西洲没意思,没了裴家,她只是个谁看见都想欺辱一把的漂亮姑娘,寻个夫家更没意思,她实在是个很喜欢瞻前顾后的人,不觉得哪个男人能给她一辈子快意。
于是她来了长安。
现在是第三年了。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娇小姐,能为匹绸缎闹上一夜不停歇。
那娇小姐多幸福呀,她唯一的烦心事儿只是新来的簪花该配哪色的罗裙。
她全然同自己的过去做了告别,又不能真正告别。
每晚她都会做梦,却总是那个物是人非的噩梦。
就好像连梦不太乐意瞧见她稍微快乐一点,非要把裴家上下三百条人命扔她肩上,问她,你觉得自己很好过吗?可他们不好过,你得替他们报仇。
但这对一个孤女来说,实在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