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六月初六
卯时三刻
益州城头
此刻的西蜀天已经微亮,天边的黑暗已经散去,青山之巅已经泛着鱼肚白,新的一个早晨已经来临…
只是不见枝头喧嚣的雀鸟,是不是也已经在战乱中牺牲…
还是因为就要亡国,就要做不成蜀国的鸟儿,已经吼破了那原本悦耳的歌喉…
——不再歌唱
清晨的露珠一粒一粒地悬在叶尖,有时不经意掉下一滴,砸在青草上,压弯了柔弱的草儿,忽又一弹,一滴小小的露珠便又跃起一尺来高,然后再重重的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啪”…
如此的无数露珠落下、弹起、在落下,浸润着早晨的空气,显得格外的清新
李建站在阁楼里,背负着双手,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李仁、李义静静的站在他身后,虽然很放松,身体却自然笔直
——显然已经过多年的训练。
三人就这样静静的站着,谁也无话,谁也不动,任凭时间流逝,好像一点也与自己无关
这时,李建转过身来,静静问道:“李忠呢?”声音轻轻的,就像是慈祥的父亲在询问一夜未归的儿子。
“在巡视”李仁也轻轻的回道,就像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在回答慈祥的父亲的提问
“哦”李建轻轻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只是这次他是静静的看着墙上的地图
——阁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景象,昨夜军师走后,李建就将一切变回来了,不见了火炉,不见了紫砂壶,也不见了茶杯,檀香木桌子,现在阁楼里只有行军地图,铠甲,兵刃
“昨夜突袭的一千精兵都回来了吗?”李建又开口问道,轻轻的,让人听不出丝毫的感情
“牺牲了两百,回来八百”李仁也是轻轻的回答道,也让人听不出半点的感情
“哦,”李建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说道:“让这八百人好好休息一个时辰,不要打扰他们”
“是”李仁转身离去,在出门的时候恰好遇到李忠回来,
李忠在门外,抱拳说道:“将军”
李建回头看了一眼,道:“进来”
李忠走进阁楼,环视了一遍,不见了昨夜布置的一切,然后道:“将军,他回去了?”
李建点头
李忠沉默了一会儿,道:“真想不到,他还是回来了”
李建也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啊,想不到”
一旁听着的李义却莫名其妙,忙问道:“他是谁?是那个军师吗?”他还记得昨夜李建的吩咐,无论谁遇到军师,就让他来益州城头,
李建点头道:“是的,就是他”
李义道:“他不是秦军的军师吗?什么回不回来的啊?”
李建转过身微微一笑,道:“他原本是蜀国人,只不过那时候的事情你还不知道”
李义更加惊奇,军师是蜀国人,而且他还不知道,于是连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又恢复了那种大儿童的天性,虽说已经跟着李建征战沙场数年,但毕竟还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
李建又笑道:“那时候你还没有来我们李家,所以你不知道那一段事情”
李义歪着头,满脸疑惑道:“我来李家都快十年了,怎么会不知道呢?”
李忠道:“那就是十多年前的时候,这件事情过了你才来李家的”
李义恍然大悟道:“哦”,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李建却一摆手,道:“李忠,现在还有点时间,你告诉他那件事吧,我要一个人静一会”
——自从秦军入蜀以来,他已经没有合过眼,一直忙于益州的城防。
“是,将军,您好好休息一会,现在天刚亮,秦军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言罢,便和李义退出小阁楼,留下李建一个人呆在微露曙光的黑暗中
“大哥,给我说说那个军师的事情呗”出了阁楼,李义就慌忙的拉着李忠问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李忠深吸一口气,思绪一下回到十多年前
“那时候,我们的将军还只有十二岁,只是益州城的一个偏将,而我也只是将军的书童,那时候,李成也只是将军手下的一个小卒,而李仁则刚入李家不久,你还没有来,所以不知道这件事”李忠语气沉重,缓慢而有力的说道,似乎很不愿意提起当年的事情
“哦”李义很认真的听着,不时的还附和着李忠说道
“那时候,我们的将军还在修习兵法,老爷为了让他学有所成,就请了当时西蜀最有才干的才子”李忠见李义认真的神情,就像是在听故事一样,不由得笑笑
“我知道,是陈越山”李义忽然抢声说道,就像是发现了新的大陆一样
“对,就是陈越山,这个人不但功夫不外露,外人不知其深浅,更兼此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兵法修为更是了得,所以老爷就请他教导将军,当时的将军也是少年得意,声名远播,所以,陈越山也很乐意”李忠的脸上忽然泛起阵阵的得意之色,就像是那个声名远播的是自己一样
“那不是好事吗?”李义感到很诧异道
“是啊,的确是好事,他教得很好,将军学得很认真,可谓是天作之合,可问题就出在这”李仁脸上的那一抹得意之色在说这句话时荡然无存
“出什么问题了?”李义追问的说道,恨不得立刻知道整件事情的整个经过
“十年前六月初六,也就是十二年前的今天”李忠又接着说道,脸上已经转变为丝丝痛苦
“怎么了?”李义接口道
“那时候的西蜀还不像今天一样,战火纷飞,那时候,处处是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而且每年的六月初六是西蜀最热闹的一天”李忠似乎还很怀念当年的生活,很怀念当年的一切
——歌舞升平,欢歌笑语的日子谁愿意舍去呢?
——美好的记忆又有谁不怀念呢?
——李忠也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少年,也经历了整个蜀国由盛转衰的沧桑巨变,能叫他不怀念过去的一切吗?
“我知道,那是因为六月初六是西蜀的祭祖日嘛”李义又接口道,他没有经历那一段让人揪心的时光,他没有经历由天上到底下的巨变,是以他也没有什么痛苦,他也不理解李建、李忠的痛苦,在他看来,这一切只是一个已经过去了的故事,只不过是真实的发生在自己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身上而已
——说到底,它也只是一个故事
“对,那天,李家全家去益州祠堂祭祖,陈越山作为将军的先生也一同前去,可就在祭祖的时候出来问题”李忠又开始开口道
“什么问题?”李义已经有些焦急,有些不耐烦,李忠一直都在说这个问题,可是这个究竟是什么问题,却一直都没有说出来
“那天,我们在益州遇到了一个异常美貌的女子”说道这个貌美的女子,李忠脸上也不禁一笑
——无奈的一笑
“难不成陈越山看上人家了?”李义玩笑道
“是啊,那时候陈越山也不过二十七八,风华正茂,又才华横溢,更兼还没有娶亲,所以回来之后就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怎知那女子也看上了他,后来”李忠接着说道,脸上那无奈的笑意更加的浓
“后来怎样?”李义睁大了眼睛,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正确的
“后来,也就是两个月后,八月十五,月圆之夜,陈越山一人独自出去散心,回来之后红光满面,兴奋不已,我们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在益州城外又遇到了那女子,他认为这是缘分,所以就邀请那女子同游,那女子也答应了”李忠转过头看了李义一眼,只见李义满面红光,就像是那个貌美的女子和自己同游一样
“那不是好事吗?”
“在平常人看来是好事,实则不是啊,你可知道那女子是谁?”李忠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顿了顿,说道。
“是谁?”李义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她是开明王的王妃啊”李忠却只是平平的说道,现在他的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个经历了人世沧桑的老人在向自己年幼的孙子讲起自己年轻时的一些事情。
“啊”李义一惊,他万万也没想到,这女子竟然是开明王妃,十多年前还是开明王十一世当政,那个开明王李义也是知道的,说实在的,在他李义看来,那个开明王实在是不怎么开明,在位几十年一直都是在战争,就连本人也是在战争逝去的。
“当时我们也不知道”李忠接着道,“都还替他高兴,他们也常出去游玩,有时还会带上我们,只是在问及那女子家世时,她总是遮遮掩掩,我们以为他有什么不便之言,更兼当时年少,又怎么想到这一层”李忠的思绪仍然还沉浸在当年的那些事中,娓娓道来,声音也甚是迷人。
“那陈越山呢?他想不到吗?”李义惊奇的问道,在他看来,以现在军师的智慧,当年的陈越山也绝对差不到哪里去。
“当局者迷啊,当时的他已经完全跌入温柔乡里,哪还知道那么多”李忠又无奈的笑了笑,低头轻轻的咬着嘴唇,面色沉重。
“后来呢?”李义又问道,他很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很想知道后来的陈越山怎么救变成了现在的军师,现在那个率领着几十万秦军来攻打蜀国的军师,怎么就成了昔日自己徒弟的临阵对手,怎么就成了灭亡蜀国的主力军。
“后来…”
“后来”李忠整理了一下思绪,又吐出一口气,接着说道:“又一次,将军被开明王召进宫里,说是要奖赏将军少年有为,是西蜀的未来,就在那一次…”
“就在那一次”李忠忽然停止了声音,不再发言,目光显得格外的深邃,搞得李义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一次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在李义的记忆中,李建的仕途似乎是一直一帆风顺的,除了在战场上受伤之外,似乎并没有过什么的意外,难道那一次竟然还出了什么意外。
要知道,那时候李义还没有来到李家,对于那时候的事情自然是不知道的,李建他们几个也不曾提起当年的一些事情,是以在此刻李忠讲来,李义听得非常的入神,生怕遗漏了什么,至于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对于在战争死亡,他是不怎么害怕的,此刻却害怕以后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以前的事情了,这场战争,结果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准,虽说自己的将军的确能打,但是对方毕竟是几十万人,是十倍于己的人,而且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更何况还有自己将军当年的师父,俗话说“知子莫若父”,这场战争的结局似乎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
“将军在宫里又一次见着了那女子,才知道,他竟是开明王妃”李忠又开始缓缓的说道,听语气似乎是做了好大的决心才将这句话说出来。
“什么?”李义感到惊奇万分,满脸惊愕道:“你们那时候才知道吗?”
——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啊,以前她也没有说过啊”李忠转头看了李义一眼,接着说道:“如果不是那一次,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又或许…”又或许什么呢,李忠没有说出来,李义也没有再接着问,似乎是他已经知道李忠究竟要说什么了。
李义没有直接问李忠又或许什么,他已经在问:“当时将军是怎么处理的呢?”
李忠也没有向李义解释又或许什么,连看都没有看李义一眼,眼睛只是木讷的盯着天边,不知道哪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或许是答案,或许是李忠的又或许…
“当时将军虽说年少,但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所以装作不认识,后来回来之后,才告诉大家,当然也都是李家的人”李忠听见李义的话,缓缓的说道,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光亮,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一瞬间之后便再也没有,目光又恢复了平时的那种冷毅、坚定,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又夹带着些迷茫,不知道以后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不知道陈越山以后的出路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那陈越山呢?他知道不?”李义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陈越山,那个神一般、又鬼魅一般的陈越山。
那个让自己的少爷、自己的将军又敬又恨的陈越山。
——现在是让自己的将军最无奈的陈越山。
——杀也不好,不杀也不好
——杀是不孝,不杀是不忠
——他不知道自己的将军为什么会遇到这种问题,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命运?
——英雄难道注定就是这样的?难道注定就该在这种两难的抉择中作出抉择?
“当时大家就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可他是何等的厉害,一眼就看出将军的不对,在他的套话之下,将军终于还是说漏嘴”李忠又告诉李义道,脸上又露出一丝的尊敬,就像是当年那个小书童一样,一样的尊敬那个令人高山仰止的先生,那个文韬武略,那个风度翩翩的先生…
“那后来呢?”李义仍在穷追不舍的问道,不给李忠一刻的时间去回忆当年,去怀念当年,就好像下一刻李忠就不会再说话了,就好像下一刻李忠就会永远的离开他。
李忠离开他之后,他就再也不会知道当年的那件事情的前始后终,李忠离开他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告诉他。
——李建当然不会自己说。
——李仁可能也知道得不怎么清楚,毕竟当时他也还小,还不怎么还少爷在一起。
——那还有一个李成呢?李成现在究竟在哪里,连自己的将军都不知道,更别说自己了。
——那还有谁呢?没有谁了,当年的当事人大都已经故去,就算是还没有故去的,他李义也不知道,也不认识,就算是自己认识的,比方说林玉箫,但是自己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在见到他,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隐隐有种直觉,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或许已经到头了,就在这两天,自己年轻而辉煌的生命就将要终结。
这种直觉究竟从哪里来,他也不知道,他也问过李仁,李仁说他也有同样的直觉。
他不敢问李忠,虽然他想。
——李忠一直以来都是他们三个人的大哥,李忠向来都是很谨慎的,像这种祸乱军心的话他是绝对不允许流传的,就算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他也不会说出来,就算下一刻死亡真的就要到来,他也不会说出来的。
他当然更加不敢去问李建,李建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他清楚…
“他当时也是一惊,连着几天都浑浑噩噩的,就像是掉了魂一样,大家都安慰他,甚至都已经在帮他说亲,可就在这时,他却不见了踪影了”李忠说道此处,言语已经有些激动,似乎那件事就发生在现在,就发生在眼前…
“难不成想不开?”李义问道
“想不开的确是想不开,只不过不是自杀,而是悄悄的潜进宫里去见那女子,以他的本事,宫里的护卫当然察觉不到,几天之后,他回来了,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我们只道他是想开了,就又忙着说亲,可都被他拒绝,眼见他这样,又怕出什么问题,所以此事也就暂时搁置一边,大家都在没有去管,可是后来又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那王妃怀孕了”
“怀孕了?”李义眼珠子没差点掉出来
“正是,那时开明王正在远征滇国,在军营里听到这消息,差点没高兴昏过去”
“王妃怀了别人的孩子,他还高兴?”
“当时他也不知道”李忠莞尔一笑“当时他还以为是他的,所以战事一结束,他便飞马赶回,然后问太医孩子怎么样啊,是儿子还是女儿啊但是太医却支支吾吾,开明王一见便知不对,刚开始还以为是那王妃有什么危险,所以怒斥太医,终于太医支支吾吾间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什么疑惑?”
“怀孕自由两个月”
“那算是什么啊?”
“但是开明王已经出征三个月,这就是问题”
“啊”
“开明王一听怒极,连夜审问,可那王妃死也不说,后来开明王也没办法,只有将那王妃处斩,并且告知全国”
“那陈越山呢?去就她没有?”
“去了,也救了,可救了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为何?”
“那本就是开明王的一个计策而已,陈越山一去就被抓住,而那时我们却一无所知,知道后来,刑部发下文书才知道”
“什么文书呢?”
“开明王在严刑逼供下,他们俩都什么也不说,只求能够一同死去,后来开明王采用谋士之计,把他们分开来审问,对一个人只说只要能够说出他们之间的事情,就可以让另一个人活着,两个人相爱甚深,所以就都把罪责往自己一个人身上揽,只求另一个可以活下去”
“所以他们什么都说了,开明王也什么都知道了,是吗?”
“是的,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爱情本就伟大,不该有的爱情更加伟大”
“那后来呢?”
“后来,开明王把那王妃剖腹取子,那王妃也死去”
“那陈越山呢?”
“陈越山本来已经决定要死的了,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可谁知道”
“怎么?”
“处斩那天,陈越山在刑场看见了自己所有的亲人,父母兄弟都在,而且都在等候问斩,他疯狂了,真的疯狂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闯的祸竟然殃及到了家人”
“后来他们都死了吗?”
“陈越山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在自己的面前倒下,头颅飞裂,鲜血洒出,他已经万念俱灰,只求一死,可就在这时,开明王却做了一件永远也不可饶恕的事情”
“什么事情?”
“他把那王妃的尸体和腹中还为成形的婴儿放在了陈越山的跟前,让他下辈子别要再去偷人之妻,这一刻,陈越山愤怒,悔恨,所有的一切积怨如火山爆发,虽然还跪着,却也一跃几丈高,撞向城头,把背后的束缚桩撞断,然后挣断绳索,在场中夺了一把刀便杀开来,而当时上去阻止他的就有我和将军,虽然他功夫胜人,但是经过牢狱之灾,体力也不如从前,而且场中都是高手,所以他也是伤痕累累,我和将军上去,一方面也是想设计就他,毕竟老天对他他不公了”
“后来呢?”
“后来,他在我们俩的暗中帮助下逃出来刑场,李仁在外面接应他,所以王宫兵士并没有找着他,后来也还是李仁送他出蜀的,并让他永远也不要回来,永远也不要,忘记仇恨,重新开始。”
“那么大的仇恨,谁能忘记,爱人,父母,兄弟。甚至腹中胎儿,那开明王呢?”
“开明王经那一役,也一病不起,不久即逝世,十二世开明王即为,然后开始重用将军”
“那陈越山呢?现在的军师又和他有何关系”
“现在的军师就是当年的陈越山”
言语以罢,故事已终,天已大亮,城外的秦军已在开始列阵,仇恨的厮杀即将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修改后的第八章,希望大家可以喜欢...